和静县,离亭外。
官道上站着一行人,其中一个做奶娘装扮的人怀里抱着个小小婴孩。楚霄云让押解的差役除去王禹身上的枷锁和铁链,指了指奶娘怀中的婴孩:再抱抱吧。
王禹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强烈的克制着,才没让眼泪淌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孩子抱到易茹贞父亲的面前:父亲,永念就拜托你了。
易父接过孩子,满目含泪:是贞儿没有福气啊
他抹了把眼泪又道:你放心,我和贞儿她娘一定会好好把念儿抚养成人,等你回来,父子团聚。
王禹终究没忍住,含泪点头。
与亲人告别之后,王禹抱拳对楚霄云与俞鹤道:多谢二位还小贞公道。二位的大恩,王禹没齿难忘。
楚霄云抱拳回礼:此去千山万水,还望珍重。别忘了,你儿子还在和静县等你。
王禹连连点头。
一旁的差役拿着枷锁准备重新上锁,楚霄云制止道:这个就不用了,王门头不会逃的。
王禹在一旁露出一个相见恨晚的表情来:只叹没能早些与君相识。告辞!告辞!
楚霄云道:告辞!
俞鹤道:告辞!
王禹踏上流放之路,衙门公请的奶妈与易家之人随后离去,唯有俞鹤与楚霄云还站在原地。
王禹的身影越来越远,俞鹤望着王禹离开的方向叹道:想不到这案子的真相竟然如此,有如此结局也是令人唏嘘。不知以后岁月悠悠,王门头要如何承受。
和静县的王家受刑部侍郎的荫蔽也效命于之,与县丞等人均属燕王在和静县的势力。王家利用其家中几代子孙在和静县衙门把持门房的便利,将和静县的人情往来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王禹生长在这样的家族之中,他的婚姻不可避免的也就成为各种利益的交换。正妻是刑部侍郎安插在王家的眼线,在王家倚靠的是他父亲这边;二夫人是外家表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王家倚靠的是王母一方的势力。
王禹的婚姻从来没有过爱情,明面上的妻妾还是父母斗争的砝码,直到他遇见易茹贞。
王家原本不想让他娶易茹贞,免得多生枝节,实在是因为王禹自己日渐独立,加之易茹贞出生贫贱,王家人觉得构不成威胁才点了头。谁知王禹的心却因此飞了。
王禹心中一直为家族后路忧心,特别是幼帝日渐长成之后。他进衙门做事之后为人滑头,不像父辈那样死心塌地的跟随燕王一党,事事留有后路,就算燕王一党败落,也不至于连累自己被抄家灭族。然则此次王禹喜得麟儿,喜宴成了收敛燕王起事之用的幌子,他的担忧更甚。为了以防万一,此次他将喜宴的收礼名册交与易茹贞收藏。
易茹贞在他的教导下认得不少字,看着账单上的巨大的礼金、礼品金额很是不解。夜晚两人单独相处之时,王禹犹豫再三,将燕王之事、家中的情况与自己的处境和担忧告知。
想不到易茹贞一介乡野丫头出身,在听了王禹的告白之后,却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妾身乡野丫头出身,没什么大道理,但是知道皇帝才是正统,跟燕王起事那不是造反吗,是要杀头的。
王禹采纳了易茹贞的建议,下决心与燕王党切割,在这之前,最重要的就是要解决原配夫人的问题。他决定将心爱之人扶上正妻之位,徐徐图之。谁知易茹贞太过单纯,不知其中险恶,惊喜之下无意中透露王禹这一打算,丢了自己性命。
事后,王禹迫于家中压力与王家前途,否认欲升易茹贞为平妻之事。然而随着易茹贞之死的真相逐渐揭露,王家上下对易茹贞之死没有半点愧疚,只望息事宁人,不殃及王家这一做法逐渐心灰意冷,毅然决定献出物资名单。谁知王家对自己家中出现的这个反骨早有防备,拿走了易茹贞死后王禹藏在暗室中的名册。也是上天有眼,易茹贞在生前却将那份名单绣在了孩子的包被上,放在了娘家,最终为自己的枉死报了大仇。
鉴于王禹此前行事的谨慎自保与在这起案子中的揭发行为,韦京翰在宣判中将王禹从王家剔除,单独处理,没有以谋逆罪论处。王家其余众人上报朝廷,再作打算。
听了俞鹤的话,楚霄云想起在廨房的苏文,想起自己前世今生历历往事,内心颇不平静,最终他只是捏紧了手中的佩刀,道了一声:唯有珍惜当下。
俞鹤再次回望王禹离开的方向:大抵也只能如此。
这起因一个小妾只是带出来的贪腐之案就此画上了句号,因为这起案子,县丞一派在和静县的势力被一网打尽,连根拔出。消息传出之后,和静县的老百姓连放了三天烟火以示庆祝。顾家还专门派了人来表示感谢。
我家员外和夫人让我等前来致谢,感谢韦大人为民除害。前来致谢的顾家仆人道。
顾家仆人走后,俞鹤手肘拐了拐身旁的楚霄云:这仆人有意思,怎么还专门强调是他们家员外和夫人的意思。难道他们家少爷没说话?咱们救的人是顾家少爷吧。
楚霄云白了他一眼:不都是顾家人吗?顾员外和他夫人还在,不就是顾员外当家,一个仆人的传话,你也真能发散。再说,救他的事大成律令,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俞鹤耸耸肩膀:是吗?好吧,算你说的有道理!
随后又道:这案子终于也结了,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今儿中午咱们出去去喝一杯吧。
楚霄云顿了顿:我要去找个人,改日我请你。
真没劲,找谁呀?俞鹤问。
以后告诉你。楚霄云说着捏着佩刀走了,远远地传来回话声。
他去了签押处,找当初知合书店一案验尸混混熊柱时,那个说自己曾与家父在边关生活了一段时间,耳闻过熊柱被杀的那种杀人手法的小吏。签押处的人告知楚霄云,那小吏今日请假了。
楚霄云哦了一声,反应了片刻转身离去。在路过签押处大厅时,与郑兴迎面相遇。
郑兄。楚霄云招呼道。
楚楚兄。郑兴愣了一下,看清面前的人是楚霄云颇为欣喜,多日不见,你一回来就把案子结了,真不愧咱和静县神捕。
楚霄云道:哪里哪里,都是都大人明镜高悬。
郑兄来签押处为何?郑兴问。
楚霄云道:来办点事。还有公务在身,今日就不能与郑兄畅谈了。改日有空再叙。
好好,那你先忙。
楚霄云走后,郑兴问签押处新来的小吏:楚捕头今儿过来办什么事?
那新来的小吏一边整理公文一边答道:楚捕头过来找文韬。
哦。郑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扭头望着签押大厅正门处。此刻偏西的日头正照进签押处大厅,楚霄云的身影已经融入进夕照的阳光中,晃得人看不真切。
楚霄云到达易家时,文韬正在与易父道别。
文书吏。楚霄云站在易家屋檐下喊道。
听到楚霄云的喊声,文韬身影一顿,缓缓地直起身来,正对易父道别行礼的手也慢慢地放了下来,转过身去,望向屋檐下的楚霄云:楚捕头来得真快。
易父紧张地望向楚霄云,迫不及待地辩解:楚捕头,文书吏他是好人,是好人。我家贞儿能冤屈得伸,多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明天再有一章就结束了。全书大概还会写23个案子,等我整理下大纲才能最终决定。这段时间让小伙伴们久侯了,从明日开始,本文尽量恢复日更,即使做不到日更,最低也是隔日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_^
第104章 贪腐案(21)
楚霄云没有理会易父, 只是直直地望着文韬问:文书吏缘何与易老爹一介农人如此熟络?
文韬闻言展露出一个笑颜:没说衙门中人就不能结交农人吧?再说,我就区区县衙一个小吏,没品没级的, 认识几个农夫有什么好奇怪的?
认识是一回事,熟络又是另一回事。楚霄云边说边往前走了两步, 你对易茹贞这案子为何如此热心?是真的热心还是另有目的?
我不明白楚捕头的意思。文韬敛了脸上的笑容, 认识之人遭难, 出手相助岂不理所应当?我又能有什么目的。
楚霄云闻言微微一笑:我记得知合书店一案时,文书吏曾言耳闻过熊柱之死那种胡人捏断喉骨外表却看不出伤痕的杀人方法。
文韬从容答道:不错, 当日我确曾说过,而且还说了缘由。
楚霄云点点头:你说你父亲曾带着全家人走南闯北做生意,在边关生活过一段时间。凉州知府于大人遇害时, 你们一家正好在凉州府谋生。
文韬胸口起伏, 还是镇静地说:是。
楚霄云道: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个正好在凉州府谋生。
文韬反问:这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这句话可以两种解读,第一种,当时你们家正好在凉州府地界谋生, 就是在凉州府管辖的州县谋生;第二种就是, 你们家当时正在凉州府衙门谋生,换句话说,就是与凉州府衙门做生意。前者自然没什么意思,后者就有意思了。楚霄云望着文韬道。
文韬哂笑一声:楚捕头这样思绪广阔,单是做捕头委屈了您, 鄙人觉得师爷一职可能更适合你。
楚霄云点点头:多谢文书吏谬赞。我通过《边塞录》得知, 凉州府于大人被害身亡时,正与一个粮商商谈我军转运军粮之事。当日凉州府上遇害的不止知府于大人,还有那个粮商。
楚霄云说到这里打住话头,直直地望着文韬。
所以呢?文韬此刻的表情瞬息万变, 哀伤、痛苦、愤怒等等情绪最终融合在一起,最终他捏着拳头问。
那个粮商也姓文。当日他带着自己年仅六岁的儿子一同赴宴的,事后那个六岁的孩子见到了自己父亲惨死的样子。楚霄云道。
文韬不怒反笑:所以呢?那个小孩不该恨吗?幼年丧父,少年孤苦。与胡人勾结之人都不得好死!朝廷没有作为,凭自己的能力报仇又有什么错?
楚霄云悲哀地望着他:那易茹贞又有什么错?她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因为心地善良一时走了好运。
易茹贞易茹贞我没有想过害她性命,我也没有对她做什么,我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已经打算好了的,只要那个贱妇一有行动,就通风给王禹。谁知道,谁知道中途跑出来一个贱丫头无缘无故杀人易茹贞,易茹贞不是我害死的。她要是不嫁进一个与胡人勾结的燕王党羽家族怎么会死?对,是王禹,是王禹,是王禹害死了她文韬已经失去了平日里风度翩翩的样子,变得有些癫狂。
王禹是个什么东西?他倚靠王家,他们王家依靠刑部侍郎王简做燕王爪牙横行和静县,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排挤同僚,更不要说燕王想要做什么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这是在为民除害!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王禹那个东西竟然那么滑头,处处留下后路,如今竟然还能留得一条狗命,真是朝廷无眼!
文韬说到这里,易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直勾勾地望着文韬,一时没了反应。
原来你真是《边塞录》凉州一篇中记载的那个小孩。楚霄云一时默然,随后悲哀地摇摇头,你是没有想害她性命,你当然也没有对她做什么,你只是把她兴奋之下与娘家人分享王禹要升她做平妻的事情透露给了王禹的正妻。
王禹要升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妾做平妻,利益相关的人自然会动手,你还用得着做什么?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易茹贞死了,王家势必要极力隐瞒,而王禹对易茹贞情意深重,王家父子反目,势在必然。县丞等人力保王家必然牵涉其中,一网打尽自是定局。你认为燕王一党意图谋逆罪无可赦,不知走到最后,你是否还记得你的初衷?
文韬脱力似的靠在易家破旧的木墙上,许久口中才喃喃地道:我没有想要害人,我只想报仇,我没有犯法,我和燕王王禹他们不一样
你是没有没有犯法,但你的良心呢?楚霄云问,你自感大仇得报,为民除害,可是你面对襁褓里那个小小的婴孩和面前这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心里还能坦然吗?
文韬望向易父,那个当初对他深信不疑的乡野农夫,如今面对他这个女儿丧生的谋划者之一,除了不可置信而外,更多的是期待。期待他说出否认的话,期待他辩驳。
越是这样,那些辩驳的话语却越无法出口。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和此刻身后屋子中传来的婴孩哭声让文韬的情绪崩溃。他嚎叫一声,跑出了易家简陋的小院。
楚,楚捕头文韬跑了之后,易父看着楚霄云喊道,颤抖着的手摊开手中的钱袋对楚霄云道,这,这是,这是先前文书吏给我的银子
楚霄云将钱袋重新拢好,放在易父手中:给你,你就拿着。这是他应该做的,也是你该拿的。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
易父这才捏着钱袋失声痛哭:贞儿,我的贞儿
告别易父,楚霄云心情沉重地踏上返回衙门之路。求证了心中所惑,内心却并没有半点解脱,反而越发的沉重。作为一名执法者,他的任务早已经完成,但面对这样的结局,他也不知道该去责怪谁了。
只是他没想到,还有更出乎意料的事情等待着他。
在将要进城的一处田野,楚霄云远远地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文韬。
文书吏楚霄云被吓了一个激灵,他按着佩刀撒腿死命地朝文韬跑去。
跑到文韬身边,他拔出佩刀,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危险后将文韬抱起来,靠在怀中,慌乱地问:文书吏,文书吏,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哪里受伤了?告诉我,我帮你止血啊,这里,这里也是文书吏,你别害怕,我带你去找于师爷,他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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