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岸禾一边整理书本一边不自觉回想起昨晚上许鹤送自己回房间时的情景。
门顺着力道每合上一寸,阿鹤的眼神就暗下来一分,好像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就要失去极度渴求的水源,无力的冷静又清醒着绝望
最后的视线里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郑岸禾没听清。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这些天里,他们试过给阿鹤发短信或者打电话,其实是能联系上的,可是从来都是单向传递信息。号码还在,只是没有回应。
正出神想着,手上的书没拿紧倒了下来,郑岸禾俯下身去捡,恰巧一张薄薄的小纸条从书缝里掉了出来。他以为是书签,没多想就要重新夹进书里等等,这是什么?
纸条边缘都已经有些泛黄,右下角写着三个字给岸岸。字迹非常小,不仔细看很难会注意到。
这个笔锋是阿鹤的字迹。郑岸禾犹疑把纸条翻过来,背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完我愿意为你去闯荡未知的世界,因为想要把世间最好都献给岸岸,等不及想让你知道
很软很普通的纸质,应该是有人写了很久的字条,边缘泛黄发毛,却还散发淡淡的馨香。郑岸禾表情冷下来,昨晚那一句没听清的只看见嘴型的话突然就破解开。
许鹤说:等我。
想得通的、猜不透的,此刻全都清晰了。以往相处时的细节也全都串联起来,阿鹤不止一次说过,没关系,我可以为了你去做
为什么阿鹤坚决要退学?其实他没有那么不爱学习,他不是非要退学不可,却偏偏选择了这样一条弄不好就会自毁前程的路。
郑岸禾低头看手里拿的这本书,怔了会儿神。
这一本解题集是刚来京城时陈雁虹给他们四个买的,后来配合着培训课程学校换了另一本更全面更专业的讲解资料。所以,这是一本错买了的无用书,以后郑岸禾几乎不会再用到,他也正打算捐出去。
许鹤显然也是知道的,他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打开它。阿鹤好像算得很清楚,却没料到人生偶尔也会充满意外
房间里没开空调,郑岸禾把字条重新放回书里,只是这本书的位置从捐物箱换成了要带回去的行李箱。他继续低眉认真整理着看过的书,偶尔因为太热无意识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被扔在一边的手机此时亮起,有电话打进来。郑岸禾背着身体没有看见。整理完书本之后又去收拾衣服,有条不紊地做着事。
地板上光线的轨迹变了又变,日头到了夏天里每日正热的时刻。突兀敲门声蓦地响起,听起来有些急促。
请进,门没锁。郑岸禾头没抬,只当是夏兰或者陈吉吉来找他。
那人很快推开门,停在门前叫了他一声。
岸岸。
这个声音郑岸禾恍惚抬起头,简绪正站在门前凝眸望着他,如墨漆黑的眼底情绪复杂,古井般几不见底。
少年盘腿坐在逆光处,黑发像是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哥哥你怎么来话未说完,简绪疾步上前一把将人从地板上抱起来放到沙发上。这么热的天,房间里的炙热温度能把人蒸得中暑,岸岸这幅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就算再怎么体寒也受不住这样。
郑岸禾额头、后颈和手臂都流了很多汗,偏偏他毫无所觉。
简绪巡视一圈,找到空调遥控器调到适宜的温度,然后半蹲在沙发边,从衬衣口袋里拿出手帕替他擦汗,帮他消暑。做这些事时,他全程都没说话,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动作却无比温柔又耐心。
微凉的冷风乍一吹过来,郑岸禾小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沙发里缩。
简绪擦完汗随手将手帕一扔,坐到岸岸旁边,姿势像是环抱住人一般,替他挡住凉风。
下次不许再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要记得珍惜身体。相识以来,他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对岸岸说话。
郑岸禾也听出来了,低着头一时没出声。他从来都不是会为难自己的人,这次只是真的没有意识到。现下回过神来才觉得浑身无力,疲惫虚脱也席卷上来。
我知道了。
简绪听他掩饰不住低落的声音,旋即又心软了,同时心间漫过一阵酸意。以岸岸的性子,如果不是因为在意那个男生,就算旁人为他付出再多,他也不会失神感动半分。
至于这在意有几分,他不得而知,也不愿去想。
流了一发汗过后,郑岸禾复杂纷乱的情绪也都散去了。之后的日子过得极快,他回到良间镇,郑妈妈和杨爸顺利举行了婚宴,苏陶和岸岸的升学宴是在一起办的,热闹又简单地请了小镇上的一众亲朋好友,最后一家人避开最炎热的天气出发去旅行。
因为要早起,郑岸禾没太睡好,此刻正在候机室里歪在苏陶腿上准备补觉。刚闭上眼睛,手机铃声响起。
他也没睁眼,循着声音在旁边的小书包里摸了半天,懒洋洋的模样看得苏陶一阵好笑,主动帮弟弟拿出手机接通电话,又放到他耳朵边上。
岸岸,小可爱?商成城迫不及待的声调传至郑岸禾耳畔,岸岸你在家吗?
大成?我不在家呀,怎么了?
站在良间镇百年老桥头的商成城一下子僵硬成一个人形雕塑,嘴角笑意也凝固住,随后失望地垮下。
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云市机场,一会儿要登机和家人一起去B市玩。
B市,国内最西边的一个城市,地广人稀还有连绵漂亮的皑皑雪山,最适合夏天游玩。但,距离云市实在遥远得在千里之外了。
惊喜没喜成,商成城没料想扑了个空,深深叹口气。岸岸的身体不是一向不能远游吗?不过是和家人一起去旅游,他强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能不能跟着一起去的询问,那也太自找没趣了点。
大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郑岸禾换了个姿势躺着,黑宝石般的漂亮眼睛依然舍不得睁开。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我有些想你了。岂止是有一些,简直是抓心挠肝的想。在学校的时候,他天天被宋之桥灌输千万不能在关键时期打扰岸岸学习,他咬牙憋住了想找岸岸说话的心思,可怜到只能每天拿着复习资料睹物思人。
好不容易等到暑假,眼看着岸岸的比赛就要结束,谁知道他家老爸见他一天天抱着习题集看,以为他上进不少,不打招呼就给他报了个高级体能训练班,说要给他高考前的体考做准备。
商成城想了很久,岸岸一直在进步,他也不能太落后于小可爱。反正他和岸岸还有下学期、下下学期、下下下于是最后还是没辜负用心良苦的老爹,破天荒地乖乖听话去了。就这么一耽误,暑假都快过完大半了。他和岸岸怎么能这样阴差阳错
那你开学前还回来吗?
郑岸禾抬眼看了一下正在摸自己头发的苏陶,毛茸茸的脑袋被挠地有点痒,声音带上点儿笑意,会回来,但是时间还不确定。
那我等你。岸岸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商成城孤零零地立在桥头,竭力压下心底烦躁,语气落寞甚至不自觉显出祈求。
等等等,怎么他永远都在等,等了这么久还不够!
隔着电话线,郑岸禾没注意到商成城的不对劲,自然答应下来。
第43章 意外
挂完商成城的电话,下一秒又一通电话无缝连接打进来。
苏陶看岸岸精力不济,自作主张将还没响出声的铃声掐断。简绪和自家弟弟这么熟悉了吗?微不可见叹息一声,他是不是得注意点儿弟弟身边来来往往的有心人了虽然在他心里岸岸还是小小年纪,奈何世界上心怀不轨的人也不少,不得不妨!
郑岸禾不知道他的小陶哥帮他挂了电话,也不知道被挂断电话的简绪在那头是如何敛眉沉思,坐立不安。
朦朦胧胧之中,一觉再醒来,他就到了B市。
这座城市刚巧下过一场雨,公路上三三两两走着人,来往行驶的车辆也不多,清冽的风吹拂在脸上,尤为清爽沁人。
休整一天后,郑岸禾穿上郑知菲千挑万选给他买的显嫩减龄款长袖卫衫,极度青春洋溢地出了酒店。本来一家人打算一起去看最负盛名的雪山,结果到了山脚下的栈道入口,筹谋已久的两个贴心儿子成功撺掇郑知菲和杨巢去坐热气球项目。
郑岸禾了解父母,每劝说一句就精准戳在他们的心窝窝上。分开前,被小儿子戳破心事的郑妈妈脸上红晕未退,嘴上说着儿子们不懂事心里也是欢欣的,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小陶,索道岸岸只能坐一次,再高不能上去了。
知道了,爸妈你们放心吧。
苏陶照顾岸岸照顾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岔子。杨巢和郑知菲怎么也没想到,偏这一次,就发生了意外。
郑岸禾乖乖牵着苏陶的手上了缆车,靠坐在缆车里的软垫上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玻璃窗外目不暇接的山脉如同精雕玉琢的装饰品一般,美丽得让人失语,距离不远的脚下不止一行人正在徒步登山。
没过多久缆车到达了目的地,这里的海拔高度算不上高,温度也适宜,离积雪还远得很,不过站在阶梯上极目远眺也能欣赏到雪景。
碧蓝的天澄澈的不像话,白棉花糖似的云层不停随风翻涌。
郑岸禾闭上眼睛,嘴角透出笑意。读万卷书也替代不了行万里路,不来,不知道雪山也可以这样温暖有力量。
岸岸喜欢这里?喜欢的话,以后每年都可以陪你过来玩。说这话时,苏陶决计想不到,之后发生的事让他一回忆起就止不住的心惊,这辈子再也不想带弟弟过来。
感觉心灵都被净化了,烦心事通通都想不起来。郑岸禾深深呼吸一口,鼻端溢满清新润湿的气息。
苏陶眉头一皱,帮岸岸压了压帽子,傻,小孩子哪来的心事。
其实也不算烦心事,郑岸禾不好说许鹤的事,只模糊道了一句,可能是长大都会有忧愁?
傻岸岸,你就是个小孩儿,哪里长大了。苏陶左看右看,弟弟就这么一点儿大,小小一只。哪里长大了?
郑岸禾笑,对此类家长心态已经见怪不怪,跳过去这个话题依过去软软撒娇,要一张合照。
一路上苏陶都在拍岸岸和风景,自己倒没照相。兄弟俩偎在一起,画面暖心得不行,年纪稍大一点儿的青年照顾着样貌气质绝佳的小少年,他们不怎么交流但默契的相处模式却自成一道风景线,路过的旅人也忍不住频频回头看他们。
你们好啊,需不需要我帮你们拍照?一位咧着一嘴大白牙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他背着个登山包,胸前挂着一个摄像机,笑眯眯很显亲和的一张面容。
苏陶客气礼貌地笑了一下,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谢谢,但我们不需要。
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自家弟弟看,之前好几个小姑娘都想上来合照,还有不少男孩子,苏陶显然已经习惯应付这类情况。
郑岸禾转过头不去看陌生人,少年趴在木头栏杆上看远处的山川湖泊,侧脸美好安静,不知偷偷进了多少人的镜头里被珍藏。
一般人听见拒绝就臊着脸走了,可这个大叔怎么说也不走,自称摄影师非要请求拍一下郑岸禾才罢休。周围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暗暗低语这个人未免也太不识趣可这些话他好像都听不见一般,死缠着不离开。
苏陶逐渐不耐烦,看一眼手表,不再理会这人,揽紧弟弟转身就走准备下山。
郑岸禾觉察到落在身上明目张胆到有些垂涎的视线,不舒服地蹙了下眉,转身时余光瞥见什么,眼神暗下去几分,脑袋微垂若有所思。
走到坐缆车下山的地方,却被告知缆车出了点问题,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好。旁边已经聚集了很多游客,乌泱泱一群喧嚣不已,吵吵闹闹要说法。
几位蓝衣保安站成稀稀疏疏的一排张开手臂,防止有人跨越栏杆私自走小道下山,工作人员拿着个大喇叭,哑着嗓子喊:抱歉抱歉,设备故障正在抢修,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请再等待一个小时左右!
苏陶面色不虞,主要是担心弟弟,岸岸累不累?
郑岸禾笑了一下,道:还行。其实今天也没什么运动量,一路上都是坐车,仅走了几步路而已。
没事小陶哥,爸妈他们热气球还有的玩呢,咱们再多留一会儿也没什么。
我是怕你不习惯
苏陶侧身挡住往这里投来的视线,虽然大都是善意好奇的目光,但有些实在是肆无忌惮,甚至恨不得把他赶走取而代之,要不是他看起来身强体壮还有点威慑力,恐怕一些人会更不知收敛。
想到这里,他不免忧愁,弟弟以后可怎么办?虽然苏陶下意识里拒绝想这个可能性,但将来总有一天他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谁会有能力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保护好他
苏陶把自己的太阳帽拿下来递给岸岸,换上我这个。他的小崽真的长大了,长成这般好模样。小时候带弟弟出门,旁人多会夸他是玉雪可爱的乖宝宝。可现在岸岸还只是个十几岁少年人模样,就能引来这样多觊觎的目光。
郑岸禾接过大一号的帽子,盖在头顶上轻易遮住大半张脸。苏陶弯下腰替他把帽子两端的绳结细细系上,旁人从外面看几乎只能见到白玉般的下巴,被黑色的细绳轻轻勒住更显光洁胜雪。
总算隔绝了众多视线,郑岸禾轻舒口气,姿态略显惫懒地歪在信任的人身边一步也不想离开。
苏陶隔着布帽摸了摸他的头,想着等待时间还挺久就带弟弟走远了些。远离鱼龙混杂的人群,顺着铺好的小道向更里面走去,谁料本来安安静静的路好巧不巧又碰上意外,不远处有两个人似是起了争执。
小陶哥,怎么了?郑岸禾一直被自家哥哥牵着走,过大的帽檐让他视线只到眼前一米距离,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
跟我们没关系苏陶刚想带岸岸离开,被一声大喝喊住。
哎!朋友!你们快来替我讨讨公道啊!郑岸禾听见这声音便停了一秒,这个人就是刚才自称摄影师的那个男子,嘴里嚷嚷着:别走别走!帮帮我。
苏陶本不想多管闲事,尤其他要照顾身边的弟弟。奈何此时另一位穿着保安服的男人已经快走上来,看样子他是负责游区安全的保卫,可能要配合问话,耽搁一会应该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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