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靠得越来越近,鼻尖触着鼻尖,气息相融,纤长的睫毛甚至要扫到她的眉毛里。
到了最后,那镜中倒映着的两道身影,渐渐地合在了一起。
轻覆下来的唇很软很软,像是夏日里的桂花红豆冰糕,带着几分冰晶通透的凉意;待到不知是被呼吸温热还是被情思焚燃之后,又似冬夜里暖融融的传统粉制红豆糕,细腻甜糯而温柔多情,萦绕在舌间,久久不化。
“等会我就得出门了……”吕竹微微退开了一点,示意程蝶衣看向放在桌上的那张戏票。
覆在腰上的手紧了紧,日常柔美温和的声音多了一丝低哑:“可是觉得……师哥冒犯你了?”
心底里荒芜寂寞的冰雪世界已经纠缠他多年,在这变幻的一刻,他只能紧紧抓住视作救命稻草的同行之人。
天,还是地,只待她一念一语间。
看着这如画眉眼像是笼上了一层轻雾,吕竹低下头靠入他的怀里,轻声说道:“没有。”
“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喜欢师哥了。”补充的一句话,换来他畅快而满足的一声笑意,紧接着,头顶的发间又落下一个落羽般温柔的轻吻。
得她这么一句话,即便是寂寥荒凉的秋,也令他仿似置身暖春三月。
执手的同行之人给予了他许诺,他终于从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等到了冰消雪融,万物复苏,永远不用再担心未来日月天地崩塌,沧海桑田变换。
小师妹说他闪亮得像一颗星,在戏台上熠熠发光;其实,在他看来,星未必是星,但温柔地给予了他光辉的,却定是一轮皎月。
古往今来世人多爱月,皎月如此之美,值得众星相拱。
爱情里没有互存,争到最后,总会有人要退下的。
届时,月明星稀,留下最后一颗深深爱上皎月的星,倔强地守在夜空里。
不过,夜与日交接之际,这颗星亦将会迎来最大的敌人。
黄昏时分,吕竹坐到了小戏院的前排座位上。
往手绘海报那里看了一眼,简笔勾勒的线条流畅柔和,古典画风的圆润相貌搭配着白色海军军服,再辅以跪坐着的女子一身色彩艳丽的繁复和服,极简与华丽,莫名渲染出一种怪异却又和谐的美感。
《蝴蝶夫人》的故事,大意是西方的海军上尉平克顿明明已在本国有了家庭,却在外逢场作戏,欺骗了东方姑娘巧巧桑结婚。婚后不久,平克顿就回国三年,后来带着西方妻子再来东方时,得知巧巧桑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最后还只想认养儿子,使得悲痛欲绝的巧巧桑自尽身亡……这一个曾经因为天真活泼而被称为“蝴蝶姑娘”的年轻女孩,最后也如蝴蝶一样,飞走离去。
说到底,内核其实就是西方男人的东方女性情结。
这一场《蝴蝶夫人》,主唱的人便是最近在新派人物里鼎鼎有名的宋丽玲。
在这个旗袍与洋装、西服和马褂并行的纷乱年代,许许多多的怪诞人物也层出不穷。宋丽玲既是人们口中不屑的“戏子”,便是以男儿身留长发穿中性衣服,也只是茶余饭后让人徒增笑耳的谈资罢了。
更何况自古以来男旦盛行,戏台上女装,戏台下“女装”,倒也不算新鲜。有人说他过于入戏,有人说他精神错乱,但无一例外的,对他那张混合了东西方之美的脸,夸一声雌雄莫辨,不算过分。
即使是身穿素衣,那一张脸,也足以使得整个画面都绮靡秾艳。
歌剧这种艺术形式,爱得人极爱,就像附近座位那些洋人;不爱的,自然就恼它不知所云咿咿呀呀,例如坐她隔壁的袁世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折磨自己。
洋人看京戏,国人看歌剧,没有包容海涵之心,可不是怎么看对方都觉得对方是垃圾。
半途听袁世卿说,宋丽玲的《贵妃醉酒》唱得极好。
吕竹闻言,恍然大悟地瞟他一眼:原来这就是袁戏霸“委屈”他自己来听歌剧的原因。
他得了程蝶衣的虞姬和段小楼的霸王,现在又看上了宋丽玲的杨贵妃了。
果不其然,散场的时候,袁世卿又不请自入地跑去了后台。
借他袁四爷的光,吕竹也毫不费力地跟着进去了。
这戏院小,因此后台也没有程蝶衣所合作的段氏戏院的阔气,不像段氏戏院那样会给主角特意留一个单独房间化妆。不过作为主角总有那么点儿特权,宋丽玲的化妆桌,另外用帘子隔了一个角落,也算是“单间”了。
一个打杂的大娘掀起了帘子和宋丽玲说了一声,那雌雄莫辨的脸便转过头来,昏黄灯下,艳丽之至。
有时候,内在天赋都在同一个高度上,外形契合度就成了区分的因素。
所以程蝶衣是楚汉相争时期的虞姬,而宋丽玲则是盛世大唐的杨妃。
袁世卿还是和之前当杠精杠段小楼那样,句句引经论典却又暗里带刺,说了一大通,不外乎一个意思:你的杨贵妃唱得那么好,别唱这些乱七八糟的歌剧了……
于是站在墙边的吕竹就看到本来还是坐着的宋丽玲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袁世卿一眼,然后就站起来,把帘子给放下了。
也就是袁世卿这个戏痴能容忍宋丽玲这么不给面子的行为了,他爱极了宋丽玲的杨妃,见这次没有打动他,也没有怎么生气,拦住了蓄势待发的手下,自个儿戴上帽子遮住了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说了句“来日再访”之后,就自觉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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