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么恃宠而骄,其实有几分贴切。
正如早年间无声无息死在他手中的那些混血孤儿,太涂滩从未过问。
又如
封止来过?太涂滩冷不丁问道。
魔洛柯沉默了一会儿,从还唯一完整妥帖的袖袋里拿出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头。
内里还紧,身体还热。
两人却就着这最紧密的姿势,行最端正的公事。
太涂滩听完汇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接过魔洛柯奉上的灵石,向里探了探。
魔封止只来得及截下最后一批带着幻境的石头。
第四个故事讲的是在祭典之时有人会带他们去往地面上、去他们曾殷切幻想的桃源乡。
雕虫小技。太涂滩轻蔑地笑了笑,随手将灵石震碎了。
太涂滩自认天命所归,确实不惧怕这个。
只要此次容器更换得当,他亦可以像千年前一样重新洗脑,将这数万人控制在股掌之间。
魔洛柯跨跪在石椅边沿,两人明明连接得那样紧密,可魔洛柯好像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除那处之外,并不敢碰到尊座上的人。
太涂滩打量了一会儿面前垂着头的下属,忽地伸手拨开他的敝膝,掌心搭在铁质的笼套上。
魔洛柯急促地轻叫道:主人!
在掌下人绷紧的呼吸声中,粗粝的手指从栅栏的缝隙间勾了进去,碰了碰里面因禁束与疼痛而萎靡的嶙峋野兽。
太涂滩怜惜地说道:本尊从未让你这么惩罚自己。
他只是不制止、不参与,只是接过了魔洛柯奉上的唯一一把钥匙。
铁笼忽地发出一阵哗啦哗啦地响。
魔洛柯明白了对方的暗喻。
他双手轻轻搭在自己膝盖上,气声道:多谢主人。
太涂滩安慰似的摸了摸他垂下的脑袋。
气氛于是又热了起来。
一片昏沉中,魔洛柯被锁在笼中的脑袋反而依旧清醒。
如果太涂滩多问几句,魔洛柯当然愿意告诉他,自己可能找到了方法,可以摆脱人魔混血在失去元阳后,会永久转化为魔体的命运。
但太涂滩不问,他便也不会提,只是独自努力渴盼着。
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都是这样。
一时之间,灵璧中没人搭话,只余上一条信息留在界面上。
我好像也听过,这个名字。舞红嫣这么说道。
天星子一针见血:鸿武宫。
千年前,太涂滩是鸿武宫的一代天骄,比当今鸿武宫宫主大三个辈分。
天星子想起来这人是谁,事情就好办多了。
当年陨落的大能在修真界本也多有传颂记载,如果不是当年薛羽修真界大事史那门课没有好好听,也不至于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太涂滩是谁。
歌功颂德的部分都大同小异,比如资质超凡,修为不俗,又比如灵气匮乏时天灾纵横,太涂滩离开宗门奔走济世,不少地方流传的仙人传说其中就有太涂滩的影子。
舞红嫣:听你这么说,他当年好像是真的一心为民,是个好人,怎么现在
天星子:他现在也是一心为民,不,是一心为人族。
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太涂滩到底是当年的谁已经不重要了。
只不过如果是鸿武宫的话,好像确实也很合理。
唯武独尊,崇尚武力到几乎抛却三观的地步,自然也可以为了提升自我而不择手段。
现在最重要的是,鸿武宫宫主,也就是舞红嫣的爹,对于此事到底知不知情?
地底主宰是鸿武宫的长辈,而地底宫群正建在碑林下方,宫主当真一无所知吗?
我爹他是坏人?舞红嫣不敢置信。
呃,话也不是这么说。薛羽说道,对于魔族来说太涂滩的行为无疑是坏,可若没有他,修真界也不会有这灵气浓郁的千年。
一时间没人说话,大家的心情估计都很复杂。
那句话怎么说的,所谓我偷电瓶车养你。
电瓶车主人何其无辜,可被养就是被养了,既得利益者横加指责就是白眼狼,但不谴责就是共犯。
现在界定好与坏同样没什么意义,唯一能做的只有赔人家的电瓶车。
因此现在是整个修真界一起赔人家魔族的电瓶车。
当事情涉及这样庞大的集体时,薛羽也不由得有些忧心。就连他们地下行动小组的百十个人都能明里暗里分成三派,那么整个修真界又会有多少种不同的声音?
其中一定会有一部分人持着与太涂滩相同的想法,利己主义古往今来都不会缺。
而他们这次大张旗鼓地营救魔族,所仰仗的也不过是道义二字,对那些人类强者进行约束的也是道德的枷锁。
这道屏障最是坚固也最是脆弱,可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了。
魔族之中强者甚少,就连数量也无法与满地乱跑的人族相比。
在这强烈不平等的对抗中,魔族能做出的威胁十分有限,最能让人族忌惮的只有阖族自杀,大家一起完蛋。
因此他们这些小队现在所做的,到底是帮助魔族逃出生天,还是领他们先出龙潭、又入虎穴?
薛羽也不知道,只且只能把这道选择题交给人性。
就如同他现在也没决定好,自己到底是要坚持时间闭环的猜测,去破坏新旧容器的交替;还是顺应本心,去赌一个或许光明的未来。
他不知道,只是跳进时间河里,随波逐流。
地底钟声每日只敲一次,钟响后半个时辰内地宫中所有事务暂停,除了巡逻魔卫以外所有魔族就寝,四个时辰后起床上工。
薛羽对着饭点估算了几日,觉得这睡觉铃应该是十点敲,魔族十一点睡觉,睡足八个小时,早上七点起床。
生活就特别健康规律。
薛羽本想修炼一整夜,以确保经脉充盈,但也许是因为在地底呆得久了,如有实质的黑暗便同浊气一起浸入他,带来的是无法抵抗的疲惫。
后半夜时,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就算人类没有叶绿体,也无需进行光合作用,可光对于地上生物的影响无疑是十分巨大的。
他已经算不清到底有多少日子没见过阳光,只知道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快要把人逼疯了。
第二天被魔心狱叫醒时,薛羽犹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娘身着祭司盛装,衬得那双轻佻的凤目都肃穆了几分。
托着祭袍的侍女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将不知哪儿跟哪儿扣的衣衫绶带往薛羽身上缠。
魔心狱支颐目无焦距地看着他,冷不丁道:要结束了。
薛羽愣了一下,长呼了一口气:是啊。
终于要结束了。
与上次典礼时一样,祭司队需要从内城区出发,先绕着内城街行半圈,再绕着中城街行半圈,最后带着后面长长的信徒尾巴拐入神往柱祭台。
双限祭典非比寻常,彼时所有魔族都会集中在祭台周围,因而天枢弟子提前画下的传送阵法亦绕着祭台布置。
这回的祭祀队由薛羽这个新任祭司行在最前面。
捧着撞钟、长幡、夜明珠的仪仗队在队首铺得老长,横飘起来的样子像挂在杆头的鲤鱼旗。
护城河那么宽的街道两旁,有魔族平民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延进前方看不见的黑暗里。
浑厚的钟声在这焖罐一般的地底有着非同一般的穿透力,于路两边的信徒来说仿佛昭示着某种指引,或是渲染出一种缥缈的神性。
这种皇帝老子万民朝拜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爽的,唯有回音驻足耳畔,嗡得薛羽脑瓜子直疼。
游街的过程十分平静,直至街道两旁跪倒的魔族缓慢绝迹,长长的队伍拐入神往柱祭台,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可以说道两句的事情。
薛羽不动声色地沿路观察,但他毕竟学艺也不能说多精,无论是隐匿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小伙伴,还是先行布下的阵法,他一律没发现。
神往柱所在的平台呈多层建设,层层驾高,使最上面用来行祭祀之礼的地方足足比地面高出好几丈。
这大概也代表着某种尊敬,因为底下的魔族若想观礼都得将脖子仰起来。
一群祭祀在上面,就像是多层蛋糕最顶上放着的塑料小人,主要起到一个观赏的作用。
他们之前早就核对过祭典的流程,但薛羽充当中间人,看似将计划知道得最清楚,实则两边都有所保留。
薛羽觉得自己就好像坐在一块海面的浮冰上。
周身的冰体一览无余,可海平面下还有多庞大的部分,他却一点都不了解。
这种对于未知将来的恐惧如有实质般向薛羽压来。
神往柱莹光挥洒,他站在高台之上,与旁边记不清面目的祭司列成一排,听着神往柱潺潺的落水声,听着他娘唱歌一般的祷词,忽然就觉得十分疲惫。
就像学渣的高考进行到最后一门,他心里想着的不是我一定要拿个好成绩,而是这煎熬快结束吧。
薛羽明白这一切都因为自己的能力不济。
他明明已经比当年强了太多,可望着下面一张张无知的面孔,他却又回想起当年在岁安城外落地的人头,和那些像撞断的消防栓那样喷薄而出的颈血。
不是什么人都能当超级英雄,而他明明只是一个人的英雄。
薛羽想起远方的睡美人,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把他吻醒呢。
人群忽地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厉声道:圣女慎言!
薛羽猛地回过神来,只见魔心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祝祷,神情漠然地站立台前,而刚才大喝出声的赫然是跨刀立侍一旁的兵卫长。
魔封止踏前一步,与他娘隐隐形成对峙的形态。
高台之下,人群的讨论声更大了。
就像二百个不听话的学生塞在一间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说咱们下周要去春游,那嗡嗡声似乎带着些惊喜、迟疑、期待的情绪。
魔心狱平淡道:刚刚的话句句属实,不知兵卫长大人让我如何慎言?
魔封止针锋相对:所谓桃源乡不过无稽之谈,字字句句尽建立在欺瞒之上,这话不听也罢。
哦?魔心狱不怒反笑,日光露水为真、落英草木为真、高堂广厦为真,兵卫长大人且说说,我欺瞒在何处?
魔封止淡然道:日光露水、落英草木、高堂广厦又不为我魔族所享,自然是无稽之谈。
好处自然是争来抢来的,若都如兵卫长大人这般囿于原地,自然享受不到。
魔心狱傲然而立,凤目凌冽睥睨着高台之下黑压压的魔族,忽地生出万丈豪情来:我族子民可愿随我去抢一抢!
愿意!
不远处立马传来一声高呼。
已列名为预备祭司的小萝卜头们正站在次一阶的石台上,纷纷跳起来大叫道:我愿意追随大司礼!
对对!要下雨!
还有大树!
所有人异口同声激动道:小雪豹!!!
这群崽子,一个个的还没断奶就想着要讨老婆了!
薛羽险些被小孩儿们尖细的嗓音掀过一个跟头,当事雪豹连忙往他衣襟里钻了钻。
好在他今天的祭司礼服一层又一层,颇厚,鼓出一块根本看不出什么。
我我也愿!
底下人群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怯怯的喊。
愿意、愿意!
圣女大人带我们去吧!
魔封止略略侧首,皱眉望向人群。
一张张面孔如赶日的向日葵一般向他们仰着,带着十分殷切的期盼。
所以为何还不动手?魔心狱懒洋洋道,等魔卫将你们都围起来吗?
众人愣住,不知这话是何意。
下一瞬,一片耀目白光冲天而起,转眼将祭台周围的整片圈环覆盖起来。
突如其来的亮光将整座地宫映得恍如白昼,人群立时一阵骚乱。
数万人齐齐发出惊呼,那声音跟刚刚几个小萝卜头的尖叫没法比,像是能将头顶的穹隆都掀翻似的。
薛羽眯着眼睛,艰难地向台下望去,只见道道光纹在地面走出繁复纹路,形成传送法阵的图案。
亮光驱散一切黑暗,借着法阵的光,薛羽看见人群外圈不知何时已悄然围上一圈魔卫,似是早对这场发难有所准备。
但他们却没想到进攻是直接从脚底下来,魔卫就算围着,也会被法阵一齐传走。
刚刚魔心狱的话,只是在催促正道修士们快点动手。
也就是一呼一吸的功夫,法阵渐次暗去,尖叫声却又响了起来。
有人不见了!
这话并不是高台上的祭司们喊的,也不是次一阶平台上的小崽子喊的,而是位于下首的魔族平民!
怎么那么多人不见了!他们惊恐道。
薛羽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并不是那么多人不见了,而是面前这一部分魔族,竟没有被传送走!
他迅速看了一圈儿,祭台是八边形,并不分正面背面,本来每一面都围着有人,现在竟有三分之一左右的魔族被落下了!
那一小批人孤零零的站在一堆,惊恐地看着左右空荡荡的地面。
之前商讨时天枢弟子曾介绍过,这次传送法阵为大小阵嵌套,由八个小阵法组成一个大阵法,只有一部分被损坏并不影响整体。
此时显然是有一部分传送阵法失败了。
说话间,人群中忽又爆发出一阵尖叫,只见他们不约而同散出一片丈余宽的空地。
薛羽远远眺望,血泊中躺着一个被割喉的人。
他身上衣着葱绿,作天枢弟子打扮。
还有一个!
另一边又呼啦散出一块。
薛羽的心一沉,他们之中的保皇党还是出手了。
但还好大部分魔族都被传了出去,只剩下这一小半。
大司礼!那些人呢?是不是被你送到桃源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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