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从来不会多说,但事实很清楚,父母就是被自己牢牢拴在了家里没有娱乐,没有休息,没有喘息。
两个人走在漆黑的树叶下,路灯把世界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光影两片。
佟建松走在明暗交界线,把手伸进树影中,揉了揉佟语声的脑袋,感慨道:比我都高了。
佟语声听闻,挺直了腰板:当然了,小青年嘛。
生病这么久,他个子却也一直在长没停过,初中直到佟建松的肩膀,现在头顶已经快比自家老爸高出一个指甲盖儿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瘦却不至于干柴,听着自己的声音,也依旧是清脆明朗他是个病人,却也是个在茁壮成长的小青年。
如果这样的病可以康复,没有人有理由比他更快地康复,他注定是要成为最快好起来的那一个。
佟语声怀里还抱着两个果子,他迫切得想要回去氧疗,连步子都要加快了些。
但冬天的风就是有些刻薄,稍微一走快,佟语声就觉得胸口有些痒痒的,闷闷咳嗽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父子俩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佟语声眼里还有没擦干净的泪花。
完了。佟建松道,你妈回去要拿刀砍我了。
佟语声抓了他两把又一阵猛咳,没说出安慰的话来。
后半截路,是佟建松背着佟语声走完的。
小伙子本身不重,但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摞起来给他平添了近三分之一的重量。
佟建松已经不是小青年了,不像吴桥一那般步履如飞,走到观音桥附近,来来往往的路人难免朝着对步履维艰的父子投来目光。
佟语声被盯得一阵难受,开口小声说:放我下来吧,我能走了。
佟建松的呼吸声比儿子还沉,但他似乎没听见一般,伸手把儿子的腿弯又往上托了托。
于是佟语声又提高了些音量,道:放我下来吧。
这会佟建松不再装听不见了,开口却是许久不见的严肃:不行,早点回去,外面太冷了。
外面确实太冷了,回到家的时候,佟语声的四肢冰凉得像是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大理石,哆哆嗦嗦还没说什么,姜红就拿着热水袋揣到他怀里。
家里没有暖气,但总要比外面暖和些,但佟语声还是觉得冷进了皮肤,他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冷停留在表皮并不要紧,一旦渗进皮肤里,伤风感冒基本是跑不掉了。
看他呼噜呼噜吸着气,姜红又从厨房端来热水,逼着他喝下去。
水杯冒着白色的水汽,夫妻俩盯着孩子仔仔细细把热水灌完,又来来回回帮他搓着手发热,紧张得像是在手术室外等着消息。
好半天,佟语声额头终于渗出一丝汗水,一家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热佟语声小心翼翼想解开围巾,却又被姜红火速圈了回去。
捂着。姜红没好气道,把寒气逼出来,感冒了可不是小事。
佟语声也怕感冒,就只能乖乖听话把围巾缠好,像颗足球一样,圆鼓鼓地缩在角落里。
这个冬天最后一次了。姜红说,等天转暖了再出去玩。
佟语声有些不甘心道:那过年呢?我总不能在家窝着过年。
他还想出去带吴桥一玩鞭炮呢,这怎么行?
姜红皱了皱眉,没敢把话说死:到时候在说。
佟语声也不敢确定两个月后自己的健康状况,便只能心情沮丧地允诺下来。
这一晚,佟语声就抱着热水袋吸着氧睡着了,大半夜地他感觉骤地一阵刺痛,低头开灯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肚皮被热水袋烫出一片红印子来。
晚上抱着热水袋确实容易低温烫伤,佟语声害怕地摸了摸那一小块儿红通通的皮肤,有点刺刺的痛,但应该没什么大碍。
于是他蹭蹭把热水袋蹬到床尾,自己蜷起四肢又睡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他还是觉得那块儿红印子有点刺痛,就掀着肚子去找姜红要烫伤膏。
姜红一看,就揪心起来:水太热了,早知道睡前就不给你换热水的了。
其实佟语声根本没烫出个大碍,到了中午那一片红几乎都看不见了,他刚准备自己把饭菜热热糊弄一下,没想到佟建松却提着一个大盒子进了家门。
爸?佟语声端着碗有些惊讶 ,你今天不是上班吗?
佟建松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盒子:你妈让我务必在你午睡前安排上。
佟语声凑过去一看,是一套电热毯,还是市面上比较贵的那种。
他瞬间心疼起来:这得花多少钱啊,还得用电,热水袋够用啊。
他们家前些年连空调都和电视机一起卖出去了,哪儿还能再养这么个电器。
省着点钱可不够你烫坏了植皮钱呢。佟建松说,这个好,也不会冻着。
夫妻俩一向不主张佟语声过分节俭,该吃吃该喝喝别亏待自己,但无奈这孩子自己不肯花钱,直到看到佟建松把毯子铺好,他还一副心在滴血的模样。
小青年别这么抠,过日子就得好好过。佟建松伸手把电热毯打开到最高档,中午睡觉的时候打个保温档就行。
钱都已经泼出去了,佟语声自然也没有再推脱的份,吃完饭,等消化的差不多了,便潇潇瑟瑟换了睡衣。
生病让佟语声慢慢从小火炉体质变成了体寒成员,一顿饭也没让他手脚温热起来,他蜷手蜷脚地钻进去,瞬间,一个被窝的暖意将他包裹起来。
佟语声睁着眼,快要幸福地落泪了。
临睡前,他还是把电源关上了,心想着靠余温也够他睡一觉了。
温暖的环境下,入睡变得不那么困难,他迷迷糊糊闭着眼,心里却想 :吴桥一家好像也没这东西,也不知道他晚上睡觉冷不冷。
吴桥一确实从不用这些取暖设备,他的抗寒能力极佳,撇去在渝市疑似水土不服导致的意外感冒,吴雁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家儿子是不是有什么西伯利亚血统。
但他这段时间也确实没睡好,不是因为怕冷,还是因为离开佟语声时间太久了。
失眠又让他有些暴躁,停了的药又得重新开始吃了,吴雁原本打算在这边待到元旦假期结束,但看着吴桥一的状态,又不敢再拖了。
和爷爷奶奶告别的时候,大约是吴桥一回英国之后最开心的时刻。他抱着一堆给佟语声带的礼物土特产,去机场的路上都在飞奔。
落地时,他甚至没回家,直接拖着行李箱朝野水湾飞奔提前回来的事情没告诉佟语声,那就早点过去跟他说好了。
他一路跑过零售批发小卖部,和在附近逗狗的棋友打了招呼,又远远避开正在遛娃的张二刀,终于在脸上快被冷风吹出裂口的前夕,飞奔到了佟语声家楼下。
他认得路了,没用地图,没有犹豫以后来这边,他只会越来越熟悉。
吴桥一轻轻敲响他家的门,不一会儿,就听见少年轻轻的咳嗽声。
穿着睡衣的少年把防盗门打开一个小缝,满眼的惺忪变成惊喜:吴桥一?
吴桥一放下手里的拉杆箱,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佟语声开心得不行,也紧紧抱着他。
他的手指划过了吴桥一冰凉的脸,才感慨道:你冷不冷啊?
吴桥一其实跑得快冒汗,只是脸被冷风吹得没了热度,但佟语声却转身进了厨房帮他倒好热水。
不用
吴桥一刚要拒绝,就被佟语声打断了:你要是再感冒了,又得被隔离在家了。
一听这话,吴桥一立刻紧张起来,咕嘟嘟把水喝下去,就被佟语声拉到床边。
那人掀开被子,看着他拍了拍床单:来。
吴桥一愣在原地刚一回来,就把自己往被窝拽是几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你在想什么?你不是纯洁的狗狗了!
第66章 礼物
吴桥一惶惑地想, 不是说好了一切都等到他好了再说,现在这么着急也不太妥当吧?
还没展开想想,佟语声就拉着他的手伸进被窝里, 一股暖热传进掌心:
你要是冷,可以钻进去暖和暖和。
吴桥一其实并不冷, 但看佟语声一脸真挚, 又想到万一真冻感冒了那可就完蛋。
于是他说:好,一会儿, 马上。
转头也就忘记刚刚自己觉得什么事情不够妥当了。
他骨碌碌把箱子拖进佟语声的房间, 一打开,里面全是给佟语声带的礼物
一盒Godiva的巧克力, 一套Royal Mint发行的彼得兔纪念币, 还有一套富有当地特色的文具和小饰品。
怕他有心理负担,吴桥一一边往外掏,一边嘀咕着:都不贵,我有钱。
确实都不是贵重的礼物,但每一件都特别能击中佟语声的审美。
他一样一样地收下摆好在书桌边,又和吴桥一聊了聊最近的情况。
佟语声伸手, 把书桌边那个一丝不苟的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张张装订好了的、吴桥一寄给他的电子邮件。
吴桥一看着那一本小书的模样, 转身又去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薄片来。
佟语声定睛一看,是那片火红的树叶。
这树叶被塑封在了透明的薄膜里,没有经过额外的雕饰, 形状和颜色都是原本的样子,但明显是经过了防腐处理和真空密封,叶柄处还串了一根红绳子。
吴桥一说:书签。
后半句没说的都清楚做成礼物,送给喜欢的人。
佟语声小心翼翼捧过来, 窗外的阳光将那书签照得透亮
梧桐叶本身的形状就像一颗火红的心脏,那一根根游走的叶脉,仿佛是连接心肺的血管,在敞亮而蓬勃地输送生命的能量。
我不是很会做吴桥一有些懊丧地低下头,找人帮忙的。
手工和审美确实是他的致命短板,做之前怕把这绝无仅有的一片叶子搞坏了,他还去家里院子薅了一大把树叶练手,结果除了差点儿把他急得掀桌子犯了病之外,只留下一桌子破烂不堪的碎树叶。
万般无奈之下,他提着两盒新鲜出炉的曲奇,找了Anne的好闺蜜Jessica帮忙。
那小姑娘派头还挺大,吴桥一不仅供奉了自己没舍得吃的曲奇,还在家鞍前马后给俩小丫头端茶送水,这才把人哄开心了。
Jessica手确实巧,本有些破碎的叶边都能修复得基本没差,还用了专业的防腐和密封设备,把着书签做出了工艺品级别的效果。
吴桥一拿了东西就卸磨杀驴,一人塞了一包薯片把人打发走了。
他看着这叶子,心想自己虽然没动手,但多少付出了曲奇薯片和劳动力,因此这也是自己心血的结晶。
所以他还是理直气壮说:是我想的主意。
佟语声知道他手笨不是一天两天,根本没抱什么幻想,只是非常小心翼翼地把书签夹进了那装订好的信纸里
还认认真真挑了一张他觉得最好看的照片夹进去。
佟语声表达完喜爱,又拍拍他:你快去睡觉吧,赶紧把时差调整过来,起来好好玩。
为了了解吴桥一在英国的生活作息,他这几天除了写文,就是在恶补地理必修一的《地球的自转》,啃了半天才算出来英国和渝市之间的时差。
他这个点赶回来,算上候机的时间,差不多该一宿没睡了。
说完,佟语声又兴奋地补了一句:快试试我家牛掰的新电器。
佟语声终于忍不住暴露了本意他就想炫耀一下,他冬天也能睡暖和被窝了。
吴桥一拗不过他,从行李箱里找来睡衣换上。
大冬天的这人还坚持穿短袖薄衫做睡衣,佟语声也只能佩服他的抗冻体质了。
看着他严肃紧张地钻进被窝,佟语声期待地等着他的反馈。
吴桥一聊了一会儿,手脚也开始有些发冷了。
其实他平时冬天睡觉前,只要冲个热水澡,就能靠着热血青年的热血暖和一夜,但佟语声家没有燃气,今天的又是阴天,太阳能热水器都出不了热水,便只能冰手冰脚地钻进被窝里。
钻进去的一瞬间,全身被暖意包裹,他有些讶异地睁大眼。
他们家不是买不起电热毯,只是一直没人需要,头一回被人工焐热,确实是不一样的奇妙体验。
吴桥一小心翼翼把半张脸埋进被窝里,被子上都是佟语声身上独有的香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睡佟语声的床,想到这里藏不住地有些开心,于是他又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儿。
佟语声看他在床上扭来扭去,笑话他没见过世面,吴桥一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一个卷儿滚到佟语声跟前:那你多带我见见。
佟语声怕他越扭越兴奋,伸手摁住了他的脑门,强行催眠:午安。
吴桥一就睁着他亮亮的大眼睛说:午安。
这段时间在英国本身就要倒时差,后期还因为精神崩溃几乎没睡过安稳觉,兴奋劲过去之后,吴桥一终于眼皮子开始打架。
佟语声见他进被窝,就拉开椅子坐到书桌边写作。
吴桥一枕着他唰唰的动笔声,被这热乎乎的被窝一暖,很快就昏昏陷进梦里了。
他很少像这样睡得踏实,他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被融化在了水里,在沉沉浮浮的梦中变成一个个温暖的泡沫。
他梦到佟语声完全好了,他们一起扔掉了呼吸机,一起撕掉了厚厚的病例,他梦见和佟语声一起跑步、踢球,一起爬上白象居看长江索道的红色缆车。
吴桥一在梦里看着那红色的缆车,那缆车就渐渐变成了一轮太阳,他觉得有些刺眼,就那手去遮住视线,结果他看见整个天边都烧起火来。
吴桥一翻身的时候,佟语声刚好写完最新章,他被那动静扰得回头,发现吴桥一正半个身体挂着被子,整个人像壁虎一样四肢张开、牢牢贴在墙上。
佟语声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把电热毯的温度调低了。
他赶忙把电热毯关了,生怕把吴桥一直接烤成热狗,好在电热毯质量过关,吴桥一只是热得爬墙,暂时还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看着这人被热得四仰八叉的样子,佟语声忍着没笑出声,半晌才觉得有些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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