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质问学生的老师,佟语声一阵发寒,差点一句衡老师脱口而出。
看佟语声不说话,衡宁又补充了一句:昨天早上我看你们是一起来的。
应当是在解释自己没有恶意。
佟语声强迫自己放下恐惧,答道:他妈管得很严,怕一起走耽误他看书。
衡宁闻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那手表时佟语声都眼熟的牌子,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有一排,二三十来块钱就能买一块。
接着他又看了看佟语声缓慢的步伐,开口道:我先走了。
似乎是生怕耽搁了一秒,那人迈着步子,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巷尾。
佟语声此时完全同情起了温言书和这种人相处,真的很容易感到焦虑。
他低下头,走在青石阶上,他强迫自己不去踩到石砖的缝,所以步伐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滑稽。
他走路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习惯,带着几分游戏性地边走边玩,脚下的路就不知不觉走完了。
只有低着头只看脚下时,他才不会觉得去学校的路途很长、走得很累。
走出野水湾,站到昨晚的十字路时,温热的晨风扑面而来。
宽阔的马路、高耸的楼房、来来往往的车流只走过一个巷子的功夫,便像是从过去穿越到未来。
这么多年来,佟语声每每站到这个巷口都要怔愣一番。
他本以为渐渐就会习惯,但他却眼睁睁看着轻轨架起,看着高楼树立,每当他自以为适应了这巨大的落差时,外面的世界总归迎来新的变迁。
整个世界,除了佟语声和野水湾,都在奔忙着向前跑。
他慢悠悠穿过街道,慢悠悠走进两条街的别墅区,一直等看到那熟悉的独栋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经过的是吴桥一家的楼下。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二楼的窗子,却没想,正碰上了那双透明玻璃一般的蓝眼睛。
吴桥一正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对视的下一秒,他的脑袋便消失在了佟语声的视野里。
还没等他一声的心情从失落变成惊喜再落回失落 ,就听别墅那木质的楼梯口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嘭的推门声后,吴桥一踩着干净漂亮的黑皮鞋,飞到了他的面前。
一起。吴桥一站定,对他说。
第10章 考试
佟语声站在树荫下,只觉得这少年人皮肤白得有些刺眼。
那一瞬间,他面上几乎时刻都挂着的笑意重又浮现出来。
早上好,Joey!佟语声说,一起呀!
那人没应,只是快步走到了佟语声的身侧,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听话的小狼。
佟语声慢慢迈着步子,抬头,看见吴桥一眼下一片青黑。
他本没想提,却看那人突然伸手遮住下半张脸,然后不声不响地打了个呵欠,湛蓝色的眼眸子里泛出一小片泪花。
佟语声其实是不困的,却也没忍住跟着打了个呵欠,伸手擦掉生理性的眼泪,他扭头责怪吴桥一:你把我传染了。
吴桥一显然没听说过打呵欠会传染这么一说,只是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双目还处于将醒未醒的涣散状,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迷茫。
这表情又把佟语声给逗乐了:你昨晚熬夜复习了?这么认真?
吴桥一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摸底考这么一回事儿,他摇摇头,没再继续开口。
此时,此时已值初秋,七月流火的季节里,树叶按照时令一丝不苟地凋落起来。
吴桥一的注意力已经不知飘忽去了什么地方,只瞥见一片金色的叶片划过,慢悠悠从树上落下,停在了慢悠悠的佟语声的肩头。
他伸手将那叶片摘下,是片爬满了虫斑的樟树叶,不如那片火红的梧桐树叶半分好看。
于是他便头也不回将那叶子丢了。
佟语声看他脾气好,就喜欢逗他,回头看了一眼被他遗弃的叶子,抬头问他:
你昨天不是说好会主动跟我说说话吗?现在又不作数了?
吴桥一涣散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他看着佟语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捻了一片叶子在手心,大脑混混沌沌回到了第一次相遇。
那时,佟语声跟他说: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昨晚,他看到了后半句,第一次边看注释边读懂古诗的意思,第一次在一个个方块字里看到了落叶、听到了雨声。
这也是他第一次靠着理解记住一句诗词,而不是机械地几下每个字每个读音,再不带感情地把他们拼凑到一起。
于是他说: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此时天正晴着,头顶茂密铺盖着的也不是梧桐,但两人走在稀稀朗朗的树荫下,风一吹,却也奏出了嘀嘀嗒嗒的雨声。
佟语声的眼里飘着叶子,也落着雨。
他颇有些惊喜的道:没想到你真的懂诗词啊,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拒绝被迫喜欢的,所以逗你玩儿呢。
吴桥一哽住了。
他原本确实是因为不会拒绝才认下的这个爱好。
现在误会好像彻底大了。
佟语声开心地说:我们下次玩飞花令吧!他们都太菜了,但我觉得你可以!
要命,什么是飞花令啊?吴桥一的脑壳突突痛了起来。
佟语声上学的心情比放学好,一路絮絮叨叨和吴桥一讲诗文。
吴桥一本就难集中注意力,加上巨大的压力堆在心头,坐到教室时,额头直接起了一层薄汗。
前排和后排依旧是两个世界,三排往前的同学们一个个挺直腰背,使出浑身解数早读、刷题,中间靠后的则还活在梦里,不是趴着补觉,就是轰作一团打闹的。
吴桥一有些烦躁地趴在桌上,宛如蜕壳的蝉一般一动不动,佟语声便也就顺势趴在他旁边,像一只睡在太阳下、扁扁的小白狗。
五分钟后,教英语的方玲便哒哒踩着高跟鞋,抱着一摞考卷走上了讲台。
第一门考英语。
摸底考,说大不大,却又不得不重视的考试,决定着老师对同学的第一印象,也决定着新生对整个高中生涯的底气。
佟语声抬起眼皮,伸了个懒腰,又把在一边蛰伏的吴桥一推起来。
他对英语一窍不通,拿到卷子,看着一堆芝麻粒排在纸上,便信奉着三短一长选最长,三长一段选最短,一口气把单选题都做完了。
依靠测量长度写题,注定比看着题干认真选快太多。
佟语声进入了完形填空区,刚准备在阅读理解的题干里找几个顺眼单词嵌进去,便发现一边的吴桥一已经百无聊赖地玩起了笔。
说是玩笔,其实就是用钢笔尖在桌面上戳着一排排洞,他的钢笔绝不是便宜货,戳进去的时候,笔头都龇开了缝,看得佟语声都心疼起来。
一看,那卷子白花花一片,一字未动。
本还期待着英国人考英语艳压全场的佟语声大失所望。
眼看着桌面上密密麻麻快排满了洞,吴桥一的耐心似乎也到了极限。
他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耐烦,下笔的力道也越来越重。
再这样下去,怕是戳完桌子,就得就近找根胳膊戳一戳了。
佟语声只觉得一阵幻痛,慌忙拍了拍他的腿,递过去一张小纸条。
纸条还没递到吴桥一的手中,一道黑影便将两个人团团包裹住。
佟语声一抬眼,手里的纸条便被方玲抽了去。
方玲的眼镜后闪着寒光,但佟语声只是双目晶亮地看着她,满面无辜,似乎下一秒就要摇起尾巴来。
方玲摊开纸条一看,本以为是写着满满答案的作弊纸条,结果只有一行字
快写呀,写完提前交卷一起出去玩!
方玲毫不犹豫地弯起手指,关节不偏不倚敲在佟语声的脑袋上。
听着那人吃痛地趴到桌上,又看见一边抬起眼、卷面一片空白的吴桥一,方玲伸手把纸条摊到他面前。
吴桥一看了看纸条,又将信将疑地抬头看方玲。
方玲说:快写,写完就放你们出去。
于是,吴桥一低下头,拿起钢笔。
写了两个字发现钢笔不下水了,又可怜巴巴望着佟语声,佟语声接收到信号,又抬头,可怜巴巴望向方玲。
方玲叹了口气,点点头,看着佟语声借他水笔,只觉得自己正教着的是两个小学生。
吴桥一真动起笔来写得很快。
他刷刷一口气做完了单选,低头抠起桌边,挨了佟语声轻轻一巴掌之后,又刷刷写完了完形填空。
和佟语声胡乱写的速度差不多,两个人提前二十分钟交了卷子。
跑上讲台的时候,佟语声发现,其实衡宁也早早写完了卷子,他虽然看不懂,但是那扫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工整,让他知道这卷子分数绝对很高。
但这人就这么端坐着,双眼像扫描仪一般一行行扫视着眼前的卷子,而他的右手边,奋笔疾书的温言书时不时抬头瞥他一眼,急得额头渗了一层汗。
他拉着吴桥一出门溜达了一圈,半小时后,吴桥一又蔫哒哒地被他揪回来,考数学。
如果说吴桥一的英语等同于佟语声的语文,都有纯天然的优势,那么在佟语声的心目中,两个人的数学应当是同等水平的差。
毕竟中国的数学教育走在社会前列,不提这人原本的学习成绩如何,单论他根本没接触过国内的应试教育,自然也不可能考出什么好成绩。
真是个不分伯仲的倒一争霸赛啊,佟语声感慨道。
依旧做好了写完提前交卷的约定,佟语声看那人一边翻着字典读题干,一边在草稿纸上乱画着。
多了个鬼画符的步骤,自然速度跟不上佟语声的长度做题法。
但到了大题,佟语声还试着把脑海里有的公式堆一堆往上填,至少赚个步骤分,那人却依旧在草稿纸上乱画着。
然后哐哐在大片的空白下潦草写着几个数字直接把应用题当填空写。
佟语声只觉得这次自己的倒一保不住了,也加快了笔速,完结试卷带着人儿出去遛弯了。
下午考语文前,佟语声和吴桥一说好,自己没法提前交卷了。
吴桥一只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没争辩,没反驳。
自己考起语文有多如鱼得水,吴桥一啃着那卷子就有多费力。
光是读题干就吭哧吭哧翻了四五次字典,佟语声很难想象,这人是怎么把一本《花间集》给啃下来的。
交卷的时候,佟语声洋洋洒洒刚把作文收尾,吴桥一只勉强写到了阅读理解,前面还有大半截空着的题。
太可怜了,佟语声认真地心疼起来让一个外国人写语文卷子,真的是丧尽天良的苦差事。
他拍拍吴桥一的肩膀,本想说几句安慰话,却被早就在外面候着的班主任老谢抢了先。
老谢是个轻微谢顶的中年微胖男人,是年级组的数学组长。
老谢:吴桥一。
吴桥一抬起眼,警惕地和那人保持三分距离。
佟语声要和吴桥一一起回家,所以便也就放下书包,静候着老谢的发言。
中午我改了一下数学试卷,全班只有两张全对的。
一份是衡宁的,他做得很细致很工整,找不出半点瑕疵来。
还有一张答案都对了,但是我不能给它满分,因为它只有结果,没有过程。
老谢抽出一张正面满是红钩的试卷,上面写着吴桥一的名字。
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给我说说你的解题思路?
第11章 成绩
佟语声站在一边,看着试卷上的名字,原本百无聊赖而半眯着的眼睛越睁越圆。
他满脑子只有这人在纸上看不懂的涂鸦,哪怕现在想起来,也不能把那草稿和全对联系到一起。
这么说,这人还是个隐藏的天才选手?
眼下,吴桥一站在座位前,满眼只有不耐烦。
桥一,我没有说你作弊的意思。
老谢也是个老实人,怕这么说引起误会,拖了板凳在吴桥一面前坐下:
我知道你刚从英国转学回来,答题习惯和国内不一样,答题过程这方面以后可以再培养,我主要想听听你的解题思路。
吴桥一的答卷显然是极其豪放派的,题干上看不见计算公式,只看见一个个交叉的圆圈和线段。
但吴桥一的目光早已不知飘忽到了什么地方,老谢的话,看样子是半点没进到耳朵里去。
老谢不知所措地挠着他谢了的顶,又一次试探道:就做一下这个压轴题就行,我觉得你肯定能做得很快。
看吴桥一依旧在神游,佟语声实在怕老谢尴尬,便小声喊道:Joey?
吴桥一终于堪堪把目光收束回来。
他看看佟语声,又看看老谢,头也不回地拎起书包,满脸冷酷:
明天。
意思是今晚没空,他还要跟佟语声一起回家,其他事情先放一放。
老谢一脸局促地拿着卷子,像极了被老板打发走人的下属,滑稽又尴尬。
佟语声看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只胡乱解释道:
他可能需要晚上回家理一下思路。
老谢的表情立刻释然了。
走出门,吴桥一又啪嗒啪嗒踩着皮鞋冲下楼梯,然后抬头看还留在楼上的佟语声,又啪嗒啪嗒跑上去。
佟语声想起一道经典数学题,一只狗在主人和终点之间来回跑,问主人到终点时狗跑了多少米。
没养过狗的佟语声之前只觉得这题出得弱智,现在看来,似乎也是取材于现实。
看他来回越跑越急躁,佟语声便开口和他聊着:
没看出来,你数学这么好啊,我还以为我俩一个水平呢。
吴桥一骤地停下步子,一只脚还搭在台阶上,直直看向佟语声。
看着佟语声慢悠悠地下台阶,他突然快速而小声地道:对不起。
佟语声愣了一下,觉得荒谬,却也几乎是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吴桥一可能觉得这样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背叛,虽然这种心思见不得光,但这种嫉妒,却又是隐秘的人之常情。
可怕的是,佟语声发现自己的震惊消散去以后,连嫉妒的心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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