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看见父亲咳了血,又将染血的帕子悄悄扔了。
长大是一瞬间的事儿,就像春天的芽儿,一瞬间就绿了枝桠。但萌芽破发的过程是痛苦的,有什么东西钻出你的心口,去接受料峭春寒和三月的风沙。
乍暖还寒时再也缩不回小小的壳,就是长大。
乐六爷惊奇于女儿的变化,但是又很心疼。父母都是这样,小时候嫌你皮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爬树抓鸟一刻不得安生,然而当你真的懂事那一瞬间,他会想,是不是我没将你保护好。
可是没办法呀,我保护不了你一辈子,只能催你快一点长大,在风来临之前,在雨来临之前。
乐六爷欣慰于乐则柔的聪明,也心烦于她的聪明。
乐则柔聪明过了头,当她想去知道一件事的时候,可以敏感执着得过分,从染血的帕子到父亲每日吃的“补药”,再到为她招揽死士,带着她近乎急切的四处经营……
她偷了乐六爷的“补药”,托朱翰谨找相熟大夫查看。
那是保命丹,也是催命丸。
乐六爷的身体看似恢复迅速,是他服用虎狼之药透支自己为数不多的性命来支持。
漠北风沙,岭南瘴雾,乐则柔喊苦喊累不想出门,而对于乐六爷来说,每一次出门都不一定能再平安回程。
他急着为女儿铺路,为她铺一条通天大道,无人能掣肘,无人能欺侮。
两年奔波在外行商与人周旋,乐六爷的身体飞快衰败,全靠“补药”维持。
永昌十二年深秋,梧桐细雨落叶满地,十岁的乐则柔在书房外长跪不起,求父亲留在湖州养病,她自己出门,指天发誓保证不会偷懒。
“我做的决定没人能改,你也不行。”乐六爷见瞒不住她,索性撂了底,淡道:“这件事别告诉你母亲。我不会改变主意,就别让她跟着担心了。”
乐则柔在透骨秋风里跪了一夜,次日一早被若无其事的乐六爷拎上马车,又往云南去看矿山了。
后来她无数次试图劝父亲答应她自己出门,求父亲在家养伤。但乐六爷不同意,只是停了虎狼之药,正经喝药调治。
要是乐则柔敢装病不出门,乐六爷就敢停药。她三更睡五更起拼命去学,短短几个月就能靠手摸出来各色绸缎区别,心算比旁人打算盘还要快。她想让父亲放心自己,想让他安心在湖州养病。
从那时开始,她见庙必入遇佛必拜,求一个高堂平安。
但还是来不及。
她太小了,太嫩了。算盘打得再好也没有积年老狐狸的心计,生意场上只能乐六爷手把手教她。
一点一点,一日一日,乐则柔眼睁睁看着父亲耗到油尽灯枯,只恨自己无能为力。
乐则柔十一岁那年冬天湖州落了雪,乐六爷带她出去最后一回,路上不幸染了风寒,而后身体便彻底垮了,缠绵病榻起不来身,各色奇药饭一样吃也毫无起色。
乐则柔十二岁生辰前一晚,跪在佛堂虔心许愿,拿她三十年阳寿换父亲十年光阴。
可如果天遂人愿,哪儿还会有人间八苦呢?
佛堂所有灯烛骤然熄灭,正房传来尖锐的哭声,乐则柔狠狠闭上了眼睛,自此不信神佛。
也再没庆过生辰。
她后来常常恨自己幼年懵懂不知事,总想着如果自己能再懂事一点再聪明一点,也许父亲就不必那么辛苦,为她熬干了心血。
当然,她更恨毒了祖父母。
要不是他们苦苦相逼,乐六爷根本不用走这一步。
她或许只是湖州一个小小地主,但双亲健在,父亲能看着她长大,不必辞世时都因为挂念她合不上眼。
这份恨她埋在心里太多年,太多年了,足够让她打落牙齿和血吞,永远笑意盈盈扛过所有痛苦和屈辱,足够支撑她隐忍谋划,筹谋一个天翻地覆。
她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不是善罢甘休,从没想过给他们一个善终。
此时她见到太夫人颤抖的手,心头涌上恶毒的快意。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假意嗔了自己一句,“瞧我,竟把话说远了,刚刚不是说这戒指来着。”
“您既然认识,一会儿我就让人将骨殖拿给您吧,让他们尽尽心,约么是能捡全的。”
“只是我听说冤死的人会有一缕生魂附着遗物,”她仰着脸,恶毒而天真地笑问太夫人,“您说小姑姑是不是能听见我们说话啊?她晚上会不会跟您念叨湖水好冷?”
骨殖不全,生魂不安,要不是赵粉制着,太夫人恐怕会冲上来生撕了乐则柔。
乐则柔笑容越发大了,嘴唇咧的像一朵食人花,她口气一转,堪称心平气和地说:“您不必怨我,不是我让小姑姑芳年早逝。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您找谁去。
而且我前两天还改了规矩,五姐姐过几日就要再嫁人了。”
“哎呀,您说巧不巧,她竟也是瞧上家学里的夫子了。怪不得老话说侄女儿随姑,真有几分道理。
我想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既然人家两情相悦,那就必须成全了呀。”
“乐家十代无再嫁女,这狗屁规矩在第十一代打住,若是小姑姑泉下有知,必定也会为五姐姐欢喜的。”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感慨道:“其实本来可以在第十代停的,小姑姑根本不用死。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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