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帮众紧紧跟着,都不知裴郁离要往何处走,但周元巳知道。
周元巳似乎对那片海域有着打从心底的畏惧,当即挣扎起来:放开,放开!
裴郁离没有那份耐心同他蛮缠,硬压着出手割了他舌头的冲动,又将他的领口更攥紧了几分。
衣领勒住了周元巳的脖子,这让他的脸瞬间通红,再不能发出声音。
浪花翻卷着滚上了岸,果真涨潮了,海边矗立的礁石被海浪噗噗拍打着,那些礁石下都蒙着昏暗的阴影,是空旷开阔的海滩边唯一的阴暗。
周元巳用尽全力拍打着裴郁离的手,试图挣脱钳制,他不能面对那片格格不入的浊影。
裴郁离的手背和小臂都被他打得生疼,心中怒火丛生,蹬起一脚,嘭地将他踹飞出去。
那片礁石似是周元巳的梦魇,他看也不敢看,手脚并用、仓促异常地自地上往起爬。
裴郁离身形飞快,轻掠过去又是一脚,将周元巳连滚带翻地重新踹了回去。
帮众们眼看着并不需要他们帮忙,都只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盯着四面八方的动静。此处是与陆域连接的最为偏僻的海域,遍布着礁石,应当很少会有人经过。
无人路过也就不会吓到行人,裴郁离于那几巴掌之后又赏了周元巳接连不断的几脚,硬是将他踹到了浅滩中。
正巧扑将上来的海浪将周元巳整个身体紧紧包裹了一瞬,而后又翻滚着退下了。
裴郁离终于喘了口气,站在海滩上睨着他,道:看来你还记得这里。
周元巳抹了一把满脸咸腥味的水,眼中发出愤恨的光,回瞪了过去。
两人一高一低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周元巳面上的愤恨却渐渐消退,他猛烈起伏的胸膛紧跟着平复。
海水泡了他的脑子,不知将他的哪根思绪给泡发了,他突然转移了视线,盯到不远处的一片礁石上。
我的确就是在这里动了杀那小子的心,是哪块礁石来着?周元巳似乎在短短的这一段时间内找回了理智,可又像是彻底失了理智,他竟然发出了一声哼笑,一个一个地指着那边的礁石道,那块?那块?还是那块?我不记得了。
裴郁离的双手握成了拳。
一阵浪又疾冲了上来,噗地打在周元巳的后背上,将他的整个身体都往前冲了冲。
余浪自中间劈开,溅着水花地往沙滩上爬,沾湿了裴郁离的鞋。
周元巳的声音伴随着这浪的声音一同响起,他问:你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
白帆猎猎作响,一艘绿眉毛乘风而行,一路北上,距离东南陆域还有一个时辰的距离。
船上装载着满满当当的硝石火/药,是给周家人定罪的一道有力证据。
客舱内聚集了百余名天鲲帮众,客房内,范岳楼和窦学医正坐在桌边,细细查阅一套冗长的卷宗。
那卷宗上记载着十一年前的大案太尉韩施通敌案的详细经过。
大案牵连甚广,而当年的东南总督裴瑞,只是其中一环。
东南赤甲在邶海海域抵御外敌无暇分身,太尉韩施与日照国暗通款曲,通过东南港口为日照运输火器,通敌叛国。这私运火器的通道,便是由裴总督打通的。人证物证俱全,并无可查漏之处。
窦学医一边翻阅那卷宗,一边打了个哈欠,继续道,据这卷宗记载,那夜裴瑞于私港现身,港口的数十只货船上装载的皆是火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范岳楼沉思片刻,问道:物证有了,当年的人证都有谁?
货船上的掌舵与运送货物的仆役,修建私港的工匠,窦学医将那卷宗又翻了一页,道,还有东南数位官员。牵扯其中的也好,与案件无关的也罢,都向朝廷提供了不利于裴瑞的证词。
运送的是火器,周家定然会被朝廷盘问,他们如何脱责?
虽是火器,但却不是东南制作。可以说与东南军大营和周家都无甚关联,因为那火器是从晋阳城中流出的。
晋阳城,大魏的皇城。
此前在赌船上,贺大将军曾对寇翊说过此事,道那韩太尉运送的是京城的火器及原料,这与卷宗上记载的一致。
既如此,范岳楼的神色沉下去一些,问,寇翊说周家曾试图从官府购买裴家奴仆,这岂非没有道理?
窦学医道:的确没有道理,除非他们吃饱了撑的。
那最后为何又放弃了购买?
当年奴籍落入官府的裴家家仆只有两个,一个是小裴,另一个是裴府管家裴松。小裴还未出东南陆域便被李丰的两个儿子买走了,而裴松跟随流放队伍前往西南后便一无所踪。依你看,周家人想买的是谁?
范岳楼肯定道:小裴。
想法一致,窦学医见那卷宗翻来翻去也翻不出个花来,便将其合上,道:若是想买裴松,便没有作罢的理由。但小裴不同,因为小裴被李家先行买走了。
小裴是裴总督的遗孤。范岳楼道。
嘘!窦学医往范岳楼的面前凑了凑,轻声道,寇爷千叮咛万嘱咐,此事只有我们知晓,千万小心谨慎。
范岳楼将声音放轻:谁敢偷听,我割了谁的耳朵。
你厉害你厉害,窦学医日常敷衍范岳楼,依旧轻声道,这样看来,情况可就复杂了。
周家人曾想买回裴郁离,总不会是真想买个罪臣家仆回去图个痛快。
李岳和李川那两个二世祖会如此,但当时的周家主事是周元韬,周元韬不会做这样无聊的举动。
那换种思路来想,周家人会不会是对裴郁离的身份有所怀疑?
可周家与裴府案并无关系,他们作何要去疑?又作何要将幼子买回去求个心安?
这一切解释起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周家在此案中并非全然清白,并且周家主事很可能早在十余年前就对裴郁离的身份产生过怀疑,只是阴差阳错下,叫他们没能证实心中的疑虑。
范岳楼与窦学医对视了一眼,已然想到了同一处。
窦学医轻轻叹了口气,道:虽说一切都是推测,但小裴若真落到了周家手里,未必能活到现在。
周家将戕害李家的罪责推与他人,原本就害惨了裴郁离。若是他们在当年的裴府案中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叫寇翊知道了,还不知会如何想。
管他作甚?范岳楼沉声道,寇翊愿意去掀周家的底,我便让姓周的不得翻身。况且...
范岳楼沉默了片刻,没再将这话继续说下去。
当年他与曹佚秋勾结海盗杀人越货之罪既定,若不是裴总督收回了令箭重新彻查,他早就成为了刽子手刀下的冤魂。
恩情铭记在心无需多言,即便不是出于寇翊的缘故,他也得将这分明存在疑点的案件给查个分明。
*
烈日当空,赫赫炎炎。
裴郁离低眸与周元巳对视片刻,迎面而来的阳光竟灼了他的眼,他眨眨眼睛,道:你管我怎么知道的。
周元巳脸上全是海水,依旧狼狈,但他此刻不再狂怒,相反的,他显得冷静极了。
裴郁离从他那压抑着的表情中读出了一场狂风暴雨,像是沉溺于浪潮中的恶人,于临死之际拉到了能与其共沉沦之人的喜悦。
你来过这里。周元巳仰着头对他笑,问,对不对?
那又如何?裴郁离冷着神色道。
十一年前,你跟随流放的队伍路过此地,那是寒食节的第二日,也是裴瑞连同其亲眷处斩刑的第二日。周元巳又问,对不对?
对裴郁离来说,这场询问显得极其没头没尾。
他不知周元巳何意,但他切实体会到了恶意。周元巳扎在水里,就像是面色青黑的水鬼,似乎向他伸出了双手,要拽他的腿。
裴郁离的背上突然攀上了一股恶寒,那股恶寒纠缠住他的脊梁,甩都甩不脱。
周元巳阴恻恻地盯他半晌,不求回答,自顾自地说:你真正的名字叫裴筠,对不对?
裴郁离拳头一攥,手指关节吱嘎作响。
裴松有个儿子,名叫裴黎。你不是裴黎,你是裴筠。周元巳的目光就像锐利的尖刺一样,要透过裴郁离的表壳去剜他的骨头。
周元巳接着道,我很确定。
裴郁离冷声问道:所以呢?
我不知你当年是如何瞒天过海的,但只要官府愿意查,很容易扒出你的身份。通敌大罪,你觉得自己能活命?
这话像是威胁,以此作为筹码换裴郁离放他一命。
可又像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渴望,或许周元巳是秉着个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思想,又或许,他极其偏执地想让寇翊一无所有,所以希望裴郁离去死。
裴郁离分不清他的意思,只是沉默了良久。
在这沉默的间隙,他从自己的内衫暗袋中缓缓、缓缓地拉出一条极长的绳子,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了手心里。
我能不能活命,关你屁事!
裴郁离突然发难,向着周元巳飞扑过去,他的身形极快,快到周元巳根本反应不及,双手已经被长绳死死捆住。
周元巳侧身扎进了不断上涨的海水中,轻而易举就被拖带到了一块礁石边。
你不是不记得是哪块礁石吗?裴郁离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边,我让你下辈子都忘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裴知道的信息不多,所以很难想到周家人与裴府案的联系,他现在听到周元巳问他这些问题,基本就是一脸懵逼。周元巳也在试探,看裴裴到底知不知道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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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箭在弦上
年幼的裴筠与裴伯躲在柴房中窝了不知多久,被一脚踹开门的官兵们拉着扯着带出了裴府,戴上了镣铐,走上了那条流放之路的时候,正是寒食节。
那是寒食节的夜晚。
他们在海边走了一夜,一整夜的功夫,裴筠都没能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隐隐地知道,家里出事了,他似乎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总督府小少爷了,驱赶他们的官兵们可以尽情对他大呼小叫,这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态度。
他分明从出生那刻起,便是所有人都捧着哄着的少爷,来家里做客的叔叔伯伯都说他是天之骄子,婶婶姨娘都道他长得白净好看,有福气。
这份福气在八岁的那个夜晚消失殆尽。
爹爹呢?
娘亲呢?
小黎呢?
一路上,他不停地在问裴伯这几个问题,不断地、重复地、一直在问。
裴伯却从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没事的,少爷,没事。
少爷这两个字被裴伯纳在嗓子眼里,就像裴筠与旁人玩捉迷藏时那样偷偷摸摸的,说出的话都得是夹着气音。
裴筠不明白,他少爷的身份怎么就成了秘密?他又没做什么坏事。
那时候的他满心的疑惑,又或者说,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但凡是他再长大两岁,都不至于发现不了裴伯眼中流转着的悲怆。
忠仆丧主,严父丧儿,在悲痛欲绝的当口,裴伯还得兼顾着小少爷的心情与前路。
那之后的第二日清晨,队伍在一处偏僻的海滩上歇下了。
破晓的晨光并不耀眼,海水一片灰白,浪花都是灰扑扑的,打在成片的礁石上,礁石也都是黑色的。
海滩边的场景就像是一副还未上色的画,没有色彩,没有生机。
裴筠经过一夜的奔波,一双脚磨得生疼。好不容易得着个歇脚的机会,他磨够了裴伯,自己循着一处礁石去放放水。
随后他便看见了被绑在礁石上的一位小哥哥。
他探头看了眼队伍的方向,割断了小哥哥的绳子,塞给了小哥哥他仅有的一块馍,又悄悄回到了队伍中。
就是那时,他远远地瞧见裴伯背对着他,两只手都掩着面,双肩似乎不住地在颤。
八岁的裴筠太娇惯了,也太不懂事了。
他竟然直接冲了上去,只想问裴伯在做什么,他没有想到会看见裴伯满是泪水的脸庞,他从不曾想到。
后来,他便得知了府上出事的消息,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与母亲了。
让当时的他最崩溃的事,是他自己猜到了小黎的去处。
父亲母亲都不见了,裴伯没有带走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带走了他。
那小黎还能在哪儿?
得知真相的裴筠第一次尝到利刃剜心的滋味,他小小的身体承载不住另一个人灵魂的重量,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命是自己最好的玩伴用命换回来的。
他不能想象裴伯失去了幼子,却要每天面对着害他失去幼子的罪魁祸首,会是怎样的心境。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裴筠在流放的路上发了一场高烧,或许是他太怯弱了,那场高烧过后,他的记忆便缺失了一块。
正是从他走上流放之路伊始,到他窥得真相的那一刻为止,成为了一片空白。
裴黎这个人,从他的脑袋里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海岸边救人的记忆刚巧发生在那时段,便随其一起消失无踪。
可记忆失去了十一年,重新回到脑海中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到仿佛要把过去十一年的空白全部都弥补回来,清晰到就连周元巳这个行凶之人都记不住的细节,裴郁离却记得。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寇翊是被绑在哪块礁石上,十几年的海水侵蚀并未磨灭犯罪的痕迹,并未磨灭周元巳戕害幼弟的狠毒之心,也并未磨灭刻在寇翊骨髓上的伤痛。
旭日西游,海风呼啸,海水变凉了许多,水位同样也变高了许多。
那水没过了周元巳的胸膛,却没能将皮下那颗污浊的心洗净,周元巳脸色青白如同恶魔,低语道:我猜你不会放过我,正好,我也告诉你一些事。
裴郁离感受到海水中的温度正在褪去,他回想起自己答应寇翊的好好养身体,便不想同周元巳多言,系完绳子就想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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