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众便弯腰利落地将火盆烧好,打了招呼便关门离去了。
火盆的功效显著,屋子里几乎立刻便有了温度。
寇翊身上也全是潮湿,为避免裴郁离沾着他的湿气,所有动作都显得小心而笨拙。
这样的姿势实在不方便,他顿了顿,干脆先将裴郁离捧起来,脚步飞快地走向床榻,将人平放到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包上了。
寇翊这回真的当了柳下惠,只是心如止水的想救人,并未升上来任何无关的欲望。
此时此刻,他急切于为何窦学医还未回来,却完全忘了自己通体潮湿,也完全忘了自己后肩上的伤。
那伤其实很重,虽只是顺着肩斜插进去并未伤到要害,可也足有三寸之深。
混着海里的咸水火烧火燎了一阵子,当下竟是麻木的。
或者说,寇翊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他对着床上行将就木的裴郁离,第一次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所有险境中都能迅速做出决断让自己活命,可这一刻,他不知道如何才能保住裴郁离的命。
心劳意攘间,他只能来回走了两圈,将两个火盆都踢到离床更近的地方。
这人怕冷,或许温度能将他唤回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好在这时,窦学医携着他一惯的开场白入了船舱,人还在外舱,便已经急急忙忙地问起来了。
寇翊看到了些希望,毫无停顿地转身开了门。
窦学医的脚步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扒着门框匆匆而入,一眼就看见寇翊落汤鸡似的模样。
这是怎么个章程?掉海里去了?
窦学医转身便想关门,寇翊自己上前去关,说道:去看他。
窦学医鼻子灵得很,闻着屋子里咸腥气混着血腥气,还没注意到寇翊的伤势,赶忙往床边去,看见裴郁离的脸便问:溺水晕厥,怎会吐血?
寇翊也跟过去,道:不是溺水,应当是急火攻心。
窦学医屋子里药材物件都齐全,赶紧取好了过来,蹲到床前诊脉。
寇翊同样面对着他蹲下身去。
急火攻心?窦学医手刚搭上脉,被凉得一颤,问,你惹他了?
还未等寇翊回答,他神色大变,嘘了一声,眉毛越抓越紧。
片刻后,连声音都变了:不好!
怎么了?寇翊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脉搏极弱,内息全是乱的,就剩一口气吊着了。窦学医面色严肃下来,伸手去翻裴郁离的眼皮,看了两下,继续道,寇爷,怎么回事?
这次这个怎么回事问得无比认真,甚至有些沉重了。
寇翊来不及思考,立刻答道:船爆炸了,我带他跳了海。
窦学医匆匆赶回,根本还不知道什么船爆不爆炸的事,这件事虽然严重,可比不过眼前的性命之忧。
他直接道:不像是炸伤,他身上有火烧痕迹吗?
没有,寇翊继续道,我掐了他的脖子,在水里。
确实与呛水和窒息有关,窦学医医者素养极高,连为何掐他这种问题都没问,又说,但你说的急火攻心或许是主要原因。我只能先施针刺激穴位,你继续说。
我可能...寇翊顿了顿,把他最重要的东西给扔了。他当时身体猛地抽搐,血是喷出来的。
窦学医紧锁着眉头扎针,大致了解了情况后便没再言语。
片刻后,他快速写了个方子,递给寇翊道:去煎药,高火快煎,半个时辰内回来。
寇翊二话不说,接过药方便要离开。
窦学医这才看见他后肩的伤,动作一滞,拉住他的胳膊,问:这刀伤是怎么回事?
没事。寇翊当即要走。
寇爷,窦学医反应很快,联想到方才寇翊所说掐了他的脖子,囫囵想出了事情大概,说,若是他想杀你,我不会救他。
寇翊低眸看窦学医一眼,道:此事存在误会,我须得当面同他说清楚。还有,爆炸一事非他所为。
你如何得知?
他没有放置炸/药的时间,同样也得不到那些炸/药。寇翊语速很快,他伤我的事别告诉范哥,我自己解决。
语罢,他快速起身出了屋门。
房门关合,连一丝风都没透进来。
窦学医怔愣半刻,心道莫论什么误会不误会,裴郁离这条命不是他想保就能保得住的。
他覆手摸了摸裴郁离颈处的动脉,一片冰冷,毫无生气。
这种情况下,病人的求生意志算得上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可他在裴郁离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这份意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好端端的人变成这副模样?
窦学医把被角掖了掖,取了块吸水的干布巾,轻手轻脚垫到裴郁离的脑下。
他的头发太湿了,整个人都异常的狼狈。
窦学医看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可此时此刻依旧轻轻叹了口气。
眼见着到年关了,难不成今年的年尾巴非得再夹走个十八岁的魂,叫他连长一岁的机会都没有?
第20章 点末微光
裴郁离对李府的印象很淡,淡到他不记得李府的房屋、廊台、陈设,还有花草,只记得有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和一圈灰扑扑的围墙。
在他还小的时候,经常一个人窝在墙角,抬头去看。
可阳光似乎从未撒进去,那里的日子总是黯淡的。
他对李府的印象又极深,那里的破柴房里总是有老鼠窜来窜去;管事的婆子总是撸胳膊挽袖子地往他脸上招呼;冬日里洗衣的井水凉到吓人,冻得他满手都是疮;少爷们的拳脚落在身上也总像是疾风骤雨,挨过一波,还有一波。
他们总拿手指指着他,骂他姓裴的都不得好死。
可裴郁离不明白,他在流放路上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他们非要抓他回府的。
不喜欢姓裴的,做什么要抓他回府呢?
初夏,院子的角落里又长满了青苔。
雨水天气多,整个府内的潮湿气都很重。
裴郁离捧着一把受了潮的柴,嗅了嗅泥土的味道,看着府内的下人们跑来跑去,都忙着自己的活计。
有个人端着水盆,也不知从哪里过来的,嘭地往他身上一撞。
那么大的院子,裴郁离就那么一个小矮个儿,偏生被撞着了。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否有意,总之铁盆落地,哗啦啦响了许久,满盆的水噗地就浇了他一头一脸,连带着本就受潮的柴火湿得彻彻底底。
那人突然大喝起来,声音就像打雷一样。
不长眼睛的小兔崽子!不会往旁边站?!
裴郁离仰着头才能看见那人的脸,睁着圆眼眨巴了几下,小声辩驳道:明明是你撞上...
啪地一声响,他话音未落,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个大耳光,震得耳朵边嗡鸣了半晌。
他没再听清那人说了些什么脏话,总之四十多岁的主管突然过来,拎着他的领口就去了燃火房。
不是厨房,是府内用来焚烧东西用的燃火房。
臊眉耷眼的玩意儿!给我把府里所有的柴火都烤干了!烤到能烧为止!
不烤完不许吃饭!
裴郁离背过去抹了把泪,他知道,今天一天的饭又没了。
南方湿乎乎的天气,柴火总爱受潮,点不着火。他一个人坐在小屋子里,一边哭一边烧,可就是怎么都烧不着。
那一天的饭没了,觉也没了,还白白挨了一顿打。
在那之前的一个月,他才刚高高兴兴地过完八岁的生辰。
后来,几乎每一年都要来好几遭,管事的好像跟柴火有仇,也跟他有仇。
明知道无济于事,偏逮着他去烧一躺,再以此为由头把他扔到少爷们面前去领罚。
惩罚的方式多种多样。
有时候,他们会在他的手臂两侧绑两颗苹果,谁能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射下来,谁就赢了。
没有绑在头上,因为少爷们也怕弄死人,还怕把他漂亮的小脸蛋刮花了。
有时候,他们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生吃海货,喝海水。
每次都会搅得他胃里疼,半夜打着滚地睡不着觉。
八九岁的时候,裴郁离还会辩解,会委屈,也会哭。
可到了十岁之后,他明白了,不是他的错,只是整个李府都针对他一个人而已。
燃火房的日子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他渐渐地也学聪明了一些,知道留一把柴火丢到为数不多的阳光下,勉强使其派得上用场。
小小的火苗在眼前燃起来,也在心里燃起来。
他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想把整个李府都烧干净,让那些比鬼还不如的人都变成真正的鬼。
十一岁的某一天,他开始想办法。
他知道再过两年就是李府千金及笄的年岁,十五岁的生辰一定会办得十分热闹。
到时府里就会有许许多多的酒水。
上一次李夫人的寿辰就有许许多多的酒水,这次一定也错不了。
裴郁离开始了与墙为伴的日子,每日里都会有不被盯着的时间,比如一日三餐时,比如夜里。他总拿藏起来的小铲子去墙边刨啊刨。刨得不明显,就几个小塌洞,土质松的时候,互相之间能沟通水流还能渗水就行。
他们外院的仆从不进内院,他也从未见过那位千金。只是听说是个病秧子,自小到大靠药续命,被李大人和李夫人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养。
管他呢?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终于到了翘首以盼的那一天,李府热闹极了,来恭贺的人也有很多。
客宴办完,下人们都累得够呛,晚上还得办家宴,就连外院的下人们也都被叫进去帮忙了。
裴郁离主动帮着搬酒,趁着外院冷清,偷偷摸到墙边,顺着墙与地的接缝往里灌。
外院的围墙很长,裴郁离弯着腰动作了许久。
那夜的月光被云层掩盖,微风也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突然,背后有一道声音。
你在做什么?
裴郁离捧着酒坛,心慌意乱间连舌头都要咬破了,猛地回过头去。
咳咳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似乎有什么带着苦味的东西在往嘴里灌。
那道声音消失了,酒坛消失了,围墙消失了,风与月也消失了。
不行啊,窦学医用布巾堵着他的嘴角,那雪白的布巾都快染成褐色了,这药就是神仙药,也得他喝得进去才行,这根本灌不进去啊。
药汤顺着裴郁离的脸不住地流,打湿了棉被和枕头,可就是进不到嘴里去。
寇翊的胸膛起起伏伏,屋子里本就热,他的额角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对窦学医道:你的竹筷呢?
窦学医药箱里常备竹筷,是为了怕病人咬着舌头,应急用的。
他急道:竹筷是给他咬着的,他现在全无意识,竹筷有什么用?
给我。寇翊言简意赅道,要两根。
窦学医不再废话,翻出两根就递了过去。
就见寇翊丝毫不客气,竖着往人嘴里插,暴力捅开上下齿,便用两根竹筷一上一下抵开了裴郁离的嘴。
他那竹筷的深度只怕是直接把嗓子眼儿都给撑开了。
窦学医头皮一麻,赶紧顺着筷子往里倒药汤。
他的动作比起寇翊来说当然轻柔许多,可药汤还是呛到了嗓子眼,裴郁离咽不下去,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继续灌。寇翊铁石心肠到了极点,握筷的手连一丝动摇也没有。
窦学医满脑袋都是热汗,拧着眉往里灌。
他十分担心药液呛入气管导致呼吸困难,可现下没有任何办法。
两人费尽力气,终于将那一碗汤药全倒完。
裴郁离早已剧烈抽吸,动静十分骇人,可他的意识居然一丝都没有恢复。
让他坐起来!窦学医即刻说道。
寇翊将那对筷子啪地往侧桌上一拍,二话不说就把人捞了起来,用身体承着他的重量,一只手不停地在他背后帮他顺气。
好半晌,裴郁离渐渐平复了下来。
寇翊的手猛地颤了颤,肉眼可见地跟着顺出一口气。
我的天!窦学医也抹了把额上的汗,支着腿往起站,边说,你快把你这一身换了,捂都要捂干了。
寇翊却抱着人没动,而是问:药喝进去了,现在是什么状况?
窦学医将手探进被里去号脉,苦着脸答道:现在的状况是只有一口气,今天还得喂两次药,可这气光靠药是吊不住的,得靠他自己。
怎么靠他自己?
这要问你啊,你把人气成这样,现在来问我啊?
寇翊沉着神色,没有说话。
你们俩我是搞不清楚了,一个拿刀捅,另一个还非要救。窦学医走到他的背后,滋啦一声将他左肩处本就被刺开的衣服扯了个大洞,边去拧湿布巾边说,你到底扔了他什么重要物件?还能找回来吗?
寇翊摇了摇头:扔到海里了。
那定是找不回来了,窦学医帮他擦着伤口周围的皮肤,拿起一瓶药粉毫不客气地就往上倒,我告诉你,他若是不想活,你拉他也没用。寇翊仿佛不知道疼痛似的,连闷哼都没有,手掌不自觉地隔着被子轻抚裴郁离的腰,问道:如果我有让他活下来的理由呢?
那就告诉他,贴着耳朵同他讲,到他能听到为止。
*
裴郁离的梦戛然而止在那罪恶的一夜,回过身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全部的人,全部的事,似乎都没有存在过。
他觉得他自己仿佛也从未在这世间停留过。
一股滚烫的热流灌进嗓子里,他懵了懵,他本以为那是泪,可却越品越苦。他在这苦味中试图挣扎,可却挣扎不得。
噔
这样的一声突然从脚底传来,他整个人一个激灵,连忙低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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