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大雪彻底化尽,接着整个灏京下了整整一周的瓢泼大雨,等雨停后,青绿色的草色四起,杨柳见青,灏京城走过寒寂冬日,终于迎来了春日好景。
然而初春的朝堂还如冬日般冷寒。
如今上朝的朝臣战战兢兢,唯恐一不小心就惹了陛下的气恼。
没有了容暮在的朝堂死寂严酷,臣子们犯下丝毫错误都会被楚御衡揪出重罚。
这哪里是上朝,每日都在渡劫罢了。
这让百官们不免想起容暮还在的时候。
虽说陛下也是嗜用酷刑,但大底有软心肠的丞相大人拦着,朝堂氛围尚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百官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仅朝臣们觉察到陛下今年的不同,作为楚御衡的嫡亲胞妹,楚绡宓更是了然自家兄长的变化。
刻意掐着楚御衡下朝的时间,楚绡宓在御书房等着人。
她来时还讶异,原本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不知何时被取了下来,现在那墙上空荡荡的,弥漫着别扭的空旷感。
那她来不及多思,楚御衡就从朝堂下来回到御书房。
参加陛下。
毕恭毕敬行了礼,楚绡宓起身就见自家皇兄日渐一日地消瘦憔悴。
你今日来可有要事?楚御衡坐在龙椅上,准备提笔批折子。
我先前抄了几册字的佛经,想去宫外捎给阿暮,所以想皇兄准我出宫去清泉寺。
说着,楚绡宓从怀袖中取出三册书来。
她这些日子除了吃饭,用膳,以及每日自修外,她都在誊抄佛经,好像她多抄录一些,已经走了的容暮下辈子就能过得更平安顺遂。
而且她明日就要去清泉寺,前几日她和皇兄提到清泉寺的时候,皇兄就一言不发,所以楚绡宓今日带着抄录好的佛经又来请示了一遍。
清泉寺不算灏京香火最旺的寺庙,却是最灵验的那个。
她出宫后就要为容暮爬上明宏山那层层台阶,直达顶峰为容暮祈福。
楚御衡居高临下,觑了眼底下衣衫素雅的楚绡宓。
他这妹妹素来喜欢穿金戴银,宫袍华丽无比,可自打那人走后,楚绡宓就换上截然不同的装扮。
那你明日就出宫吧。
语毕,楚御衡头也不抬地批着折子。
但楚绡宓打眼瞧楚御衡宛若丢了三魂六魄的木然样子,抿了抿唇:皇兄就没有让我带给阿暮的东西吗?
楚御衡摇摇头。
明明他在批折子,可眼前的每个字都只在眼前一飘而过,根本不进脑子。
至于他要给容暮准备的东西,几日前他就已上山拜托给主持了。
现在的他还有何脸面再提容暮。
等楚绡宓走后许久,楚御衡依旧批不下折子。
他心不静。
早晨在寝宫,他睁眼看到的就是睡在他身侧的容暮,上朝时高坐龙椅,下头还有位于文官之首的白色身影,就连他刚才批折子时,好似还看到容暮坐在椅上清浅喝茶,眉眼带笑。
容暮就像不曾消失在他面前一般,永远的笑着看着他,通透的琉璃瞳目里都是他,弧线干净利落的淡薄唇瓣会轻吐着陛下二字。
但楚御衡却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容暮早就已经没了。
即便这是真的,容暮也不会这般对他笑,毕竟在容暮临死前都还以为自己要杀他
他怎会杀他!
大力之间,楚御衡右手手骨攥着的狼毫笔骤然断裂,他刚愈合好的掌心裂痕似乎又要被尖利的笔杆所戳裂。
楚御衡松开了手,断笔应声而落。
看着空荡荡的墙壁,楚御衡神色莫名
很快,御书房外候着的小宣子被楚御衡唤了进来。
还配上朱砂,颜料,新的笔墨,以及上佳的画纸。
御书房里只剩楚御衡一人。
楚御衡细细回忆那日在清泉寺看到的容暮的幻想。
他要将那般的容暮描摹下来。
一个时辰后,小宣子拿着陛下新画的人像送去装裱。
但一路上小宣子神色不明。
闻栗的画像被取了下来,现在陛下要装裱丞相大人的画像,以用于垂挂墙上。
大人都没了,陛下现在才这般情深
可不让人觉得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今天白天答辩去了,晚上写到现在的稿子
晚安啦~
第47章 宜人江南
自打年初起, 整个朝堂笼罩在阴影当中,朝堂上官员能力欠佳,君臣之间不断爆发争论。
而闻栗被贬官后, 后人又翻出他的案子来。
在闻栗手底下,有罪者被重新抓捕归案, 施以处罚,虽说也稍显公正, 但期间量刑过重, 罪不当罚, 叫苦者众。
更有甚者,好些本无罪过的犯人身受重刑, 后半生颇为惨淡。
提及这一类人, 楚御衡不免心痛,容暮曾经就是这般
虽无罪过, 却也在牢狱里受了一身的鞭刑。
苦痛之余,楚御衡痛心疾首,整改牢狱刑罚。
原本在火上炙烤着的廷尉周成孔近来松了一口气,当初他拜见还未亡故的丞相大人时, 丞相大人曾给他留下锦囊妙计,那里头可不止应对闻栗的法子, 更有牢狱整改的数项方案。
原来丞相大人早有整改之意,只是朝务颇重,分不出精力处理这事。
现在陛下提起,廷尉周成孔便一一献出丞相的法子,但他提明这是容暮生前的意思,陛下神色略微恍惚,到也没有之前那般寒戾。
只让周成孔将丞相大人昔日给他的文书都交过来。
朝堂如此, 后宫也不平。
自打楚绡宓出宫去清泉寺上香后,没几日就到了楚绡宓的诞辰,楚绡宓生辰一过这就意味着楚绡宓年岁已近,该选额驸了。
可楚绡宓心不在此,楚御衡问询原因,楚绡宓也不多言;兄妹二人还因这事争吵过几番,最后楚绡宓拒绝意味明显,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但这灏京浓云尚且飘散不到惠水以南。
惠水以南,便为江南。
占据江南平原最好地域的陵岐郡更是如此。
陵岐郡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日时节也气候温和舒宜,尤其到了八月时节,金桂飘香,其间混杂着橘枳的香气,格外清新爽人。
陵岐郡南街的一处府邸正热闹着,里头仆从虽不多,但此刻正迎在门外,其间一略显青涩的少年尤其打眼。
少年年纪看着不大,十岁出头的模样,头上的黑发浓郁,但长度堪堪过了肩头。
这人正是当日和容暮一同从京都清泉寺下山的小和尚,如今他已正式入俗世,还从容暮那里求了个名字,叫做何朝。
毕竟不论是灏京还是灏京城外,对佛门行者的禁锢并非那般严苛,若管辖得再为严苛些,容暮和何朝是断然不能仅靠着清泉寺净德法师的一封书信,就那么轻松往来于城墙内外。
但二人带着当初从清泉山上带下来的庙内文书,一路上尚且还算顺利,到了江南以后,何朝也不知容暮究竟有多少的门路,居然能在江南也有接应着的人。
只是初来乍到,钱财不算富裕,处处捉襟见肘。
好在二人都不喜大荤之物,那段日子尚且熬得过去,之后他们还是靠容暮的人脉渐渐在陵岐郡站稳了脚跟,后来还置办了宅子,也就是他们当下所住之处。
何朝之前还期待着下山的日子,但下山以后事事都靠容暮,这让何朝也有些沮丧。
如今更是如此。
容暮身子本就不算好,一月前去了陵岐郡南部的邰南郡采办,这一个月何朝白日里努力温书,就为着几日后的乡试做准备,容暮前几日的书信上说,容暮估摸着就今日回来,何朝便一直在外头守着他。
门外人时不时指腹扣着衣袖子,这样的小动作彰显何朝的微微急切。
而容暮的车马方才过了陵岐郡的城门,若是以往,他就靠着净德法师给的文书路过城门时还会被多打量两眼,但今日这低调但不失矜贵的马车里,还坐着江南第一富商沈书墨。
沈书墨出自商贾世家,家财万贯。
由这人递出去的公凭,远比扎根不久的容暮递送上,更为打眼。
守城门的人有些眼力劲儿,沈家在江南的地位大家都知晓,沈书墨但是经常往返陵岐郡城墙内外,这般大人物出行,守城门的人大都面熟。
有些人勿轻易得罪不得,守城人只随意看过文书,便将沈书墨一行放行。
看沈书墨不过露了个脸,马车就轻缓继续前行,车内喝着茶的容暮不免轻笑出声。
容暮的茶盏举过唇边,微微遮挡住单薄好看的唇瓣,但那声轻笑却直直被沈书墨纳入耳中。
容弟,你在笑什么?
沈书墨比容暮还大上两岁,许是商贾之家要四处奔走,他显得比容暮还要成熟得多,即便被容暮那声好听的轻笑声烫了心口,面色也丝毫不变,甚能唬住人。
容暮闻言,摇摇头:只是感慨沈兄现在的确有排面。
听容暮提到排面二字,沈书墨浓眉微挑,想到前尘往事,不免讪笑:容弟还在记恨于我?
怎会。自从他到了江南以后,连咳嗽的次数都少了许多,放下杯盏,容暮眉眼含笑,若真的记恨沈兄,怎会千里迢迢地就过来投奔沈兄。
至于排面二字,渊源颇久。
若往前追溯,便能追溯至二人尚未出名,还在灏京的书院读书的日子,那时容暮刚从清泉寺下山,便入了书院读书,而沈书墨更是被家中人砸了重金砸进了容暮所在的书院里。
那时沈书墨着实给容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初见时,容暮还以为沈书墨这人极好读书识字,不过怎的名字里面都带书墨二字,文卷之气四溢。
容暮后来才知 ,他们二人只有他一人一心向读,沈书墨则吊儿郎当,在书院里日日过得生不如死。
沈书墨更是在书院年末测业前,选择卷着包裹逃出去,临行前还特意到了容暮窗前作别,约定日后二人要都过得极有排面才约定相见。
不过由于沈书墨逃脱前弄得阵仗太过浩荡,最后还是被书院的人押送了回来。
但排面二字也在容暮心中留下深深的一道刻痕。
后来还真给沈书墨逃脱成功了,也不知沈家人如何训诫沈书墨,沈书墨不再被强压着头读书,回乡继承了家业,还把原本就富庶的家底翻了几番。
二人多年后再次相见,一个是在朝堂上没了姓名的素人,而另一个则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商贾。
众人都寻了自己的目标,唯独他迷失了最初始的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容暮唏嘘之余,不免好笑。
从陵岐郡的城门到容暮的宅子,还需要一些距离,一路上沈书墨挑挑拣拣,又从自己这回在邰南郡带来的好东西拨了一部分给容暮。
容暮笑笑,随着他说,但心里并没有收下的意思。
他从灏京过来江南已经够麻烦沈书墨了,这些钱财之物他目前尚能自己自足,并不需沈书墨这般。
饮了口邰南郡新购的茶,容暮掀开马车的小帘子,他置办的府邸就在不远处,似乎还有人侯在那处。
容暮眯眯眼,大底猜到何朝已经在外头等着他了。
就着不远的路途,容暮打断沈书墨的连连赠予:沈兄,就快到我府上了,邰南郡之行还多谢沈兄多加照料。
容弟言重了,你我二人不用言谢。沈书墨抬头看着外头,果然快到容暮的宅子了,心里兀自感叹这一行也太过短了些。
但沈书墨知晓谈及什么才能让容暮多说些话:既然快到了,容弟就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为兄还得赶在日暮前回沈府去。至于我们这次南下新出的设计图案,为兄回去必会让绣娘们都以此为模板做出最新的服饰,最后的分成还若之前那般如何?
容暮轻抿唇瓣:先前三七分我已占尽便宜,这回一九即可。
之前的分成便是容暮三,沈书墨七。
但这次不同,这次沈书墨有意将他的设计图案推及到全江南,以至推行到江南四处的州郡,收益必为不浅。
容弟你当真?
将青竹翠盏里的最后一口茶汁饮尽,茶叶清香在唇瓣之间回荡,容暮微微侧首,言语认真:嗯。
有钱为何不赚?沈书墨皱了皱眉头,似有不解,少了这一成的分利,最后落到容弟你手上的可就不多了。
就差把有钱不赚是傻子这句话送给容暮了,沈书墨着实不懂容暮为何会突然自己降了利。
莫不是容暮从灏京里出来,连带着把脑子也留在灏京了。
之前要三成,不过初来江南时钱财不多,需要购置房产,但现在衣食有余,便用不着那么多了。
容暮很聪明,没有直接要钱,而是要了分成,每卖出多少匹布料,容暮就从里面抽成多少。
所以纵使这次他没去南下前去邰南郡,他每日所得的银钱也不少了。
况且容暮也知沈书墨这回若要继续三七分,回去后少不得被沈氏宗族的人言语问讯。
毕竟这回量数不算小,沈氏商户到时候若真要在全江南上了这一批新的衣料子,定然要被哄抢。
大利之下矛盾必然不小。
容暮不愿意让沈书墨难做。
最后两人还是在马车停步前商量好了分成,沈书墨被容暮这般一让利,着实受益了不少。
当下霞光万道,看着何朝扶着容暮下马车,容暮已摆手做出了作别的姿态,沈书墨突然言道:容弟!
容暮抬首含笑:嗯?沈兄还有事?
沈书墨认真地看着容暮,喉结微滚:今明二日我要回族中处理事务,后日我便携着文书过来如何?
好。
那便说好了,后日我请容弟去城西的那家饭馆见,那家的点心极为不错,听说还请了灏京退休告老的厨子,说不准能做出我们当初在书院里熟悉的味道。
城西的那处饭馆不算奢贵,但甚为清雅。
之前几次商谈,沈书墨都把容暮约在那处,这次也不例外。
所以容暮又清浅应下。
沈书墨默默松了一口气,最后瞄了一眼容暮,在这人尚未发现时,及时收回了视线阖上了车帘。
等沈书墨的车马消失在眼前,容暮才和何朝回去,何朝一路上抱着容暮的行李包裹,面色古怪。
等到了容暮屋里,何朝实在没忍住,将包裹放在桌上,用胳膊肘顶了顶容暮的手臂:你才和那个沈书墨从南边回来了,后天还要约着一同去用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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