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边境,就越是荒凉。有时候我们整个小队行军数日,途径若干个村庄,里面没有一丁点的声音。都死了,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宁舟愣愣地听着。他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却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人认真地对他讲这些。也许再过几年,等到他毕业入职之后,他会亲眼目睹,但此时的他仍然只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十五岁少年。
塞洛看着他说道:从前我很羡慕你。你活在天上而不是人间,主偏爱你,所有人都偏爱你,你没有见过人间的苦,所以我羡慕你,甚至嫉妒你。
两年前的剑术比赛里,我输给了你,你却丢下冠军跑了!那时候我想,凭什么我珍重的荣誉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可偏偏你比我更有天赋,为什么会这样?你不需要懂得凡人的痛苦,就可以拥有别人没有的力量,这不公平!
现在我却想,要是你永远不懂就好了因为人间痛苦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些痛苦会一生折磨你。可如果你没有经历过,没有悔恨过,你又怎么会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宁舟,现在你有决心了吗?告诉我,你的决心来自哪里?
宁舟痛苦地颤声道:有很多人为我而死。
塞洛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要为他们而活。
为他人而活,而不是为自己。
不要做宁舟,做众人心目中的宁舟。
他被期盼着成为照耀人间的太阳,无所求地付出,奉献与牺牲是他必须做到的事,这是他被人期待,被人所爱的代价。
这个世间没有无所求的爱,他得到的一切,都应该用余生的所有去偿还。十五岁的宁舟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接受了这个道理。
就是这里吗?队长震惊地看着雪松林外满地恶魔的尸体,这些恶魔是怎么回事?
这些尸体的死状让所有人震撼,它们看起来是在同一时间死去的,每一具尸体死状一致,全都没有了头颅。
这是怎么做到的?塞洛惊讶地问道。
队长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心中陡然有了一种预感:也许,是有高手经过了这里。这种瞬间杀死这些恶魔的力量至少是半领域级。可是这一带没有枢机主教驻守,也没有接到通报哪位枢机主教来到这里。
会不会是那些外乡人?他们中有不少还挺厉害的。有人问道。
那群来历怪异拥有各种神奇能力的外乡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定居在黄昏之乡,但也有一些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北大陆的各地游历。
军团的战士们偶尔也会见到他们,他们的外貌更接近于远东大陆的人,很容易从外形上分辨出来。
眼前意想不到的情形让宁舟心生一线希望,他冲向了大门紧闭的教堂,用力敲响了大门。
特蕾莎老师!你们在吗?老师?兰斯?他大声问道,心如鼓擂。
他本已接受现实残忍,现在他心怀那亿万分之一的希望,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期盼一个奇迹。
主啊,我虔诚地向您乞求,请赐予我一个奇迹。
不要像那场噩梦里一样,留下我一个人。
大门缓缓开启,开门的人抬起头,露出少年人明艳到妖异的脸庞。
这一瞬间,军团的人瞪大了眼睛:这是人类,还是魅魔?如果是人类,他分明散发着超脱理性令人沉醉的魅力,这是魅魔的气息。可如果他是魅魔,他衣着端庄,也没有尾巴,与寻常魅魔大相径庭啊,军团中似乎的确有一个人符合这些特征,可他不是在边境吗?
宁舟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混血魅魔的眼睛明亮,笑容灿烂,他一头扑进了宁舟的怀里:宁舟,我回来了!
特蕾莎老师与同学们从门后走了出来,打消了军团战士们最后的戒备:我们没事,是齐乐人救了我们!
我得到了戍北教区有恶魔秘密渗透的情报,赶到时刚好遇到了大家被困在教堂里。好险,当时结界看起来快崩溃了齐乐人说着,脑中浮现出的却是三年前黄昏之乡战役中的那一幕
宁舟紧紧地抱着他,伤口崩裂却感觉不到疼痛。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失声痛哭。
你救了我,再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宁舟注定要成为照耀所有人的太阳。但是他有乐妹,无所求地爱他,所以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天上发光。
第140章 诺亚方舟(三十八)
这就是宁舟的遗憾吗?
回教廷的路上,齐乐人从宁舟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冰天雪地中,他的背后都是冷汗。
他不敢想象,假如那一刻他没有选择去小镇看看,而是直接回了永无乡,教堂里的那群师生会怎么样呢?
等一等,原本的历史中没有他的存在,这场悲剧真的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齐乐人像是吞下了一块冰,冷得他胃痉挛,他看着宁舟劫后余生的神情,心中的难过无法言喻。
这就是十五岁的宁舟的人生吗?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多年后,他第一次见到宁舟时他会如此成熟稳重,与十三岁时的他判若两人。
二十一岁的宁舟,已经不再为自己而活。
但是,这样的遗憾真的可以被弥补吗?齐乐人不禁怀疑,哪怕他救下了他的老师和同学,但是真正的历史中他们还是死去了啊!
历史已经无法改变,宁舟注定要背负着这份沉重的自责与歉疚活着,除非
刹那间,齐乐人想到了不久前那个从封印中脱身的宁舟,他失去了记忆,不记得过去,只认得他、信赖他,而现在,他正在为宁舟创造新的记忆
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某种关系?
否则为什么这个副本的机制会如此古怪,每个周目攻略失败,都会进入到宁舟的记忆中获取重启的机会?
如果疯了的宁舟能够获得一段幸福的记忆,他的情况能稳定一些吗?
在混沌的疯狂中,突然亮起了幸福的回忆。有一个人出现在了他不幸的十三岁里,那个人不能改变他人生中最根源的痛苦天赋却努力为他创造一段更温柔的过去。
他现在就像一个蹩脚的医生,在努力医治一个快要崩溃的精神病人,用尽了各种手段,甚至是善意的谎言,他想要宁舟放过他自己。
宁舟会好一点吗?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齐乐人沉思着,他决定等三周目开启之后再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宁舟。
十五岁的宁舟还沉浸在不久前惊心动魄的灾劫中,他对齐乐人忏悔:我不该喝酒。这几年,我一直在违反戒律,所以才会酿成今天的灾祸,这是主对我的惩罚。
齐乐人皱了皱眉,他忍不住为宁舟辩解:假如不是你误打误撞发现了酒馆里伪装成镇民的恶魔,这起事件的后果更难以预料。早一点揭穿潜伏在镇子里的恶魔,其他还没有被害的镇民就可以活下来,教廷也不会因为恶魔的偷袭而酿成灾祸。
宁舟自责道:可就算没有我,你也已经截获了情报。我的发现无关紧要,反而连累了老师和同学们。
齐乐人噎住了。他没法对宁舟解释,在原本的历史中没有齐乐人这个人的存在,当然也不会有他提前截获情报的事情。
宁舟的无心之失,促成了一场悲剧,但是这个无心之失,事实上救了更多人。
这样的过失,是一种过错吗?
对宁舟而言,这永远是。
无论他拯救了多少人,这永远无法抵消有人因他而死的罪责。这不是教廷的戒律,世俗的法则,而是他内心的道德准则。
如果你很内疚,那就悔改吧。把你藏着的酒交给我,以后至少在你成年之前,不要再喝了,好不好?齐乐人问道。
好。宁舟没有丝毫的犹豫,另外,我也想对教皇冕下坦白这件事。
齐乐人笑了:他既然是你的监护人,你对他坦白也是应该的。
做好了决定,宁舟松了口气,两年来压在他心头的那块石头被撬开了,他终于可以自在地呼吸。
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长长的军团队伍穿过广阔的雪松林,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队伍的最后。
一切都是寂静的,恰如极北之地的空气。极夜时分,这里的白昼很短,黑夜却很漫长,此时太阳环绕在地平线附近,照亮了他们回去的路。但是很快,天就要黑了。
我想变强。宁舟突然说道。
齐乐人并不惊讶,他笑眯眯地说道:你当然会变强的。
和你一样强。宁舟又说。
齐乐人笑得更甜了:还不够,你的目标要更高更远。把超过我定为第一个小目标吧,你可以做到的。
宁舟呆愣地看着他,他一时间难以想象。
玫瑰教堂外满地无头恶魔的尸体给他留下了震撼的印象,齐乐人的实力已经到达了如今的他无法想象的境界,他依稀记得教皇冕下提起过,他在两界边境的战役中晋升了半领域级。
如果不是他身上有恶魔的血统,现在已经可以担任某个教区枢机主教的职位了吧。
宁舟不禁为齐乐人感到不平。可是齐乐人却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悄悄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挚友,殊不知齐乐人也在偷偷打量他。
两年不见,他们都长大了。
教廷有实无名的圣子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即将迎来十六岁生日的他比两年前长开了,也长高了,少年的英气让他原本雌雄莫辩的脸庞有了棱角,不会再有人错认他的性别。
混血魅魔少年出落得风华美貌,举手投足间魅力十足,让人情不自禁地将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混血魅魔少年对他眨了眨眼,宁舟飞快地扭过头,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躲开他的视线。
回过头来,看我看我。齐乐人不满地说道。
宁舟这才回过头,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齐乐人拉住了他的双手,面对他站立,微微抬起头。他凝视着宁舟湛蓝的眼睛,郑重地对他说道:低头。
宁舟不解,却听话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很愧疚,很自责,但这不是你的错。这个世界上的不幸与痛苦是无穷无尽的,不要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自己身上。你想改变,很好,你想救更多人,很好,但是请你永远记住
齐乐人踮起脚,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他说:
你要永远爱自己,就像我永远爱你。
落在额头上的吻激活了少年人的心跳,他仿佛被神谕赦免,被仁慈宽恕。
可他情不自禁地犯下了新的罪。
他怦然心动。
我忏悔,忏悔自己的怠惰、逃避与酗酒
巍峨庄严的教堂中,宁舟对教皇忏悔。
他无法说出口的,是深埋在心底的另一个罪。
他只能隐秘地忏悔:我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的人。
教皇冕下的权杖抵在了他胸前的挂坠上,母亲遗物中神圣而澎湃的力量涌现,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他母亲的圣灵。
拥有守护本源的玛利亚,身为领域级的强者,死亡湮灭了她的躯体,却没有带走她的灵。她意志的一部分融入了守护的本源中,永远地与世界同在。
而她附着于项链上的那一缕意识,将她短暂地从时间长河中带回,出现在宁舟的面前。
十五岁的宁舟试图拉住母亲的手,可是手指却穿过了虚幻的影子,他恍然从思念的迷梦中惊醒,泪如雨下。
玛利亚在虚空中拥抱着她的孩子,遥遥地对站在远处的齐乐人点了点头。
好孩子,你也过来。她轻声说道,声音空灵如梦。
齐乐人走上前来,只听玛利亚继续说道:把你的手给我。
齐乐人不明所以地伸出手,玛利亚又看向宁舟:握住他的手。
宁舟心头一凛,有一种内心被看破的惶恐,他不敢想象身后的教皇此时的心情,只觉得耳边有隆隆的声音,惊雷一般地响起,那是他的心跳声。
两个少年的手交握在了一起,然后是玛利亚的手。她的手虚虚地拢在他们的手上,温柔慈悯的目光注视着两人,她说道:宁舟,齐乐人,你们要永远做彼此的依靠。
齐乐人率先笑了起来:当然!
宁舟的神情复杂,母亲知道他内心的惶恐与不安吗?不,她一定不知道。因为横亘在他心头的,是一个禁忌的秘密。
齐乐人知道吗?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真挚而坦诚,他怎么可能想到挚友的心中已经生出了亵渎的妄念。
他在心中默念着教典中的一段话:不可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这本是可憎恶的;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恶的事,总要将他们治死,罪要归于他们身上。若是一味地顺从逆性的情欲,就会受永火的刑罚。
可是他的脑中却不由地想起玫瑰教堂的大门打开,齐乐人笑着扑到他怀里的那一刻。他恍然觉得,即便是永火的刑法,他也甘之如饴。
不,这是错误的。
宁舟垂下了湿润的眼帘,再抬起时已经是一片阴霾的蓝。
他的视线穿过了母亲的灵,看向她身后巍峨耸立的十字架,也看向十字架的脚下,似幻似真的尸体,浩浩如海,累累如山。更远更虚无的地方,他仿佛看见无数人并肩站立,沉默而期盼地看着他。
【请你救赎我。】
他们期盼的,是一个正直、勇毅、坚韧、虔诚的宁舟,而不是一个对挚友心生悖德罪念的宁舟。
我永远是齐乐人的依靠,也是所有人的依靠。于是,他这样回答。
十五岁的少年无声地藏好了他的秘密,也许是一辈子的秘密。
玛利亚的圣灵消散了,他们的手却仍然紧握在一起。教皇看着宁舟,又看向齐乐人,心中陡然有一种预感,转瞬就消失在了他的脑海中。
这是一只混血的魅魔,他们不应该太靠近。但是玛利亚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宁舟也是混血的关系?假使有一天,宁舟走上了和他的父亲一样的道路,或许只有这个虔诚的孩子可以指引他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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