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星辰转眼就黯淡了他又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拢了拢毯子,把自己的半张脸埋进了毛毯里。
他的手中紧紧地捏着胸前的挂坠,那是玛利亚留给他的项链。
除此之外,他谁也不想搭理。
毛毯的一角,刺绣硌到了他脸颊的皮肤,他伸出手指摸了摸上面的纹样,蓦然又睁开了眼。
他看到,那硌到他的,是玛利亚亲手绣上去的字样:
【宁舟宝贝的小毯子】
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把脸埋进了毯子里,任由回忆裹挟着他回到过去
七岁那年,宁舟到了上学的年纪,玛利亚带他去黄昏之乡的教会学校登记入学,学校发了校服和被褥,玛利亚在上面绣了他的名字,以防他住校换洗时被人拿错。
但只要绣一个名字就好了,后面的字都是多余的,被同学看见的话,一定会被取笑的。
当他别扭地要求母亲拆掉后面几个字的时候,玛利亚骗他抬起头,在他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可你就是妈妈的小宝贝呀。
可是,别人还是会笑我的。年幼的宁舟为难地小声咕哝着。
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是格外敏感,特别是,他的母亲还是教廷的圣修女。无论是当时审判所的高层们,还是教会学校的老师,都对他的家庭感到好奇。即使这种好奇通常不带有恶意,一个七岁的孩子仍然讨厌别人怜悯的眼神。
谁要是敢取笑你,妈妈就教你怎么揍他!这方面,妈妈可厉害了。
七岁的宁舟并不相信母亲的话,她看起来病恹恹的,不像是能教他揍人的样子。也许,她擅长的是用神术揍人吧,那也不错可惜,他总是学不好神术。
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体贴地假装相信了母亲的大话。只是回到学校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那绣了名字的一角缝了起来,免得被同学看到。
转眼六年过去了,没有人发现他的小秘密。
然而就在几个月前,这个秘密最终还是暴露了。
学校突然检查寝室,还统一清洗了被褥,在分发的时候没找到这条毛毯的名字,就把毛毯丢在了失物认领处。宁舟去认领的时候,不得不拆掉了这一角,才证明了毯子是他的。
失物认领处的几个高年级同学恰好和他关系不睦,几人哇啦哇啦地用夸张造作的语调反复强调宝贝这个词语后,现场发生了一起失控的斗殴事件。
几个鼻青脸肿的高年级学生哭着找到了老师告状,而宁舟,他毫发无伤,供认不讳,但拒不道歉。
学校里当然是不能打架的,这里还是规矩森严的教会学校,宁舟理所当然地被叫了家长。然而当时,玛利亚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代替她来学校的是阿诺德。
这位从年轻就一直跟在圣修女身边的骑士无奈地叹气,他摸了摸宁舟的头:你打了人,总是要道歉的。
不道歉的话,会被关禁闭哦。
嗯。
宁可关禁闭都不道歉?
嗯!
你啊如果是在平日,阿诺德也许还会说教一番,但现在他实在没了这个心思,先休学一阵吧。
宁舟诧异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委屈。
阿诺德苦涩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不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学校是不会因为你打架就把你开除的。但是,你母亲的身体恐怕不太好了。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我去给你办休学手续,你回家多陪陪玛利亚。等她好起来了,你再回学校念书吧。
这只是一个托词。玛利亚再也没有好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好起来了除了宁舟。
可是,没有人能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解释,他唯一的亲人注定要离他而去。
她灵魂中的绝大部分力量,都留在了圣城中,仅存的爱与信念,支撑她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现在,不过是一个弥留于人世十三年的灵魂,回到主的怀抱,回归本源之中。
在玛利亚下葬一周后,浑浑噩噩的宁舟被强行带上了飞行器,前往陌生的冰雪之地,一路上他都在沉默地反抗着。
他还太年轻,五官与轮廓里留存着他母亲的柔美,性格却和他母亲一样倔强。
幸福的童年里,他被母亲、老师、先知还有许许多多知情的、不知情的人保护着,所有人都默契地保守着一个秘密:他流淌着毁灭的血脉,他也许会走上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
为了阻止这个可能,宁舟被送到了永无乡。
而十三岁的宁舟,对此一无所知。
他好像被这个世界骤然抛弃,黄昏之乡对他关上了大门。他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中,抗拒着离开故乡前往陌生的教廷,他不想要教皇担任他的监护人,也不想在教廷完成学业,更不想未来留在教廷任职。
他的内心里有一个无人可说的秘密。
年少的他,并不虔诚。
他经常逃避礼拜,敷衍祷告,学习教典时神游天外,直到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他才在恐惧中向主祈求,祈求他的母亲能够恢复健康,但神没有应允他,祂带走了他的母亲。
母亲是虔诚的圣修女,她一定已经去了天国。
可是他呢?
他害怕自己死后无法前往天国,从此无法与母亲重逢。
年少时的宁舟总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
他去不了天国。
飞行器停好了,舱门打开,裹挟着冰雪的冷风吹入舱内,已经擦干了泪痕的宁舟从毛毯中抬起头,眼角微红,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严肃而执拗。
我不想去。宁舟对老师阿诺德说道。
我知道,但这是你母亲的遗愿。阿诺德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却被宁舟避开了,他挫败地收回手,低声说道,你必须在教廷学一些东西,我知道这不太容易,但是宁舟,这是主的考验,你要忍耐,并且坚信,我们所受的试探,不会超过我们所能承受的,神必帮助我们胜过试探。
宁舟一声不吭,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写满了质疑。
你看着他的眼睛,阿诺德恍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孩子,因为母亲的离去而痛苦。因为痛苦,他心生怨恨,落入了魔鬼的圈套中。
对于虔诚的信者们而言,死亡并不值得悲戚。
凡信神而死的人,终止了在人间的劳苦,抵达天国,与慈悲的父神同在。而留在人间蒙受苦难的亲人,也终将在信仰中结束人间的苦痛,抵达天国与亲眷团聚。
也许死亡的短暂分离是痛苦的,但他们终会相逢,这便是莫大的安慰与喜悦。
所有人在悲伤中平静地接受了圣修女的离世,唯独这个孩子
玛利亚女士似乎没有好好教过他教典。几个月前,宁舟的神术课老师苦恼地对阿诺德说道,做礼拜的时候,他经常心不在焉。而且,他的神术成绩一直很不理想,这可能打击他的信心。前几年我们就和玛利亚女士谈过这个问题,她说顺其自然,不要太过勉强他。如果是别的孩子也就算了,可他是玛利亚女士的孩子啊
玛利亚内心的矛盾,阿诺德感受到了。
但在临终前,她还是做出了选择。
宁舟,听我说。玛利亚离开我们了,她远离了人间的苦,回到了父神的身边,我们应该为她欢喜。
可我想念她。
那就向父神祈祷吧,尘世间,你们分离,但在天国中,你们总会再相见。
宁舟再次沉默了下来,但这沉默中,他仍是不信服的。
阿诺德无可奈何,他摸了摸宁舟的头发上,这一次,宁舟没有躲开他。
你母亲的事情,你可以问教皇冕下,他知道得更多。从你一出生,他就希望你母亲带你回教廷,他能教你很多事情,你可以把你的困惑和苦恼都告诉他,他会开导你。玛利亚一定已经成为了圣灵,如果有机会,你也许可以见到她在人间的影子,到时候你就会相信,即使她已经身在天国,她也会注视着你。她是不朽的。
她是不朽的。
宁舟摸了摸胸前母亲的挂坠,想要再见母亲一面的心促使他做出了决定。他从毛毯中钻了出来,沉默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
舱门外,骑士团的骑士们为意料之外的等候躁动不安。
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飞行器已经降落许久,里面的人却没有出来。正当骑士长准备上去询问的时候,阿诺德领着一个黑发蓝眼的男孩走了出来。
那个孩子穿着一件厚厚的长毛斗篷,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他稚气未消的脸庞依稀有圣修女的影子,特别是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就如同山谷对面海岸上的蓝色冰川,是极致的冰冷与洁净。
被眼前过于隆重的仪仗队伍震惊,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荒凉衰败的边境据点中,上百个肩披红色披风的铠甲骑士齐刷刷地看向他。
冰天雪地里的红色,鲜艳得刺眼。
他们的眼神中有一种他现在还不能理解的光芒,那是希冀的神彩。
阿诺德的手搭在宁舟稚嫩的肩膀上:他们都是你母亲昔日的同僚,在她成为圣修女前,是骑士团的骑士长。他们一定在想,你以后会不会加入他们,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他没有告诉宁舟,也不忍心告诉宁舟,教廷骑士团的大半成员都在保卫圣城的战役中殉难了,凶手,正是他父亲率领的魔界大军。
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是十不存一的英烈。
他如何能告诉一个孩子,如此残酷的真相呢?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引导着他,指引这个孩子走向他们为他选择的好的道路在教廷的庇护下活下去吧,为人间的正义、勇气与荣耀战斗,一生心无阴霾地与光明同行。
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看身后蠢蠢欲动的阴影。
那阴影之下,是他另一半血脉的呼唤。
果然,宁舟轻声说道:我以后,也想成为骑士长。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你会的。但是这并不容易。你会落在百般试炼中,当学会忍耐。忍耐不是忍受,而是要你在试炼中祈祷、思考、锤炼坚守。你要学会在苦难中喜悦,在绝望中期盼,在逆境中举步向前,然后你才能成全完备,毫无欠缺。宁舟,你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你也要相信,你所承受的所有痛苦,自有主赋予的意义。阿诺德说道。
他看着年少的宁舟,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远方海岸上的冰川,蓝得晶莹澄澈,那是还未被人世间的苦痛打败的孩子的眼睛。
他突然不敢与他对视下去。
这个年轻的小王子,被粗暴地赶出了他温暖的城堡,怀着丧亲之痛,懵懂地继承了母亲的荣耀与责任,踏上了一条遍布荆棘与野兽的道路,他甚至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痛苦,会崩溃,会迷惘到怀疑一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回想起今日的宁舟,会憎恨他们吗?
阿诺德忍住了心中的愧疚,他举起宁舟的手,对着人群高声喊道:遵照圣修女的遗愿,她的儿子,回归了教廷的大家庭中。让我们欢呼
骑士们将武器拄在地上,在风雪中齐声高呼:愿主与你同在!
【魔界征程】
第77章 魔界征程(一)
前往魔界的飞行器即将要起飞了。
齐乐人看着面前眼神炯炯的几人,叹气道:别忘了我交代的事情。
他指的是让幻术师好好跟牧羊人谈一谈金鱼的事情。
幻术师正色道:你也别忘了我交代的事情。
幻术师说的却是让齐乐人别忘了从魔界送点好东西回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觉得对方不太靠谱的样子。
结束了月考任务后,齐乐人立刻把自己的本体封存在了审判所的地下冰宫中。原本他还想去一趟亡灵岛见一见牧羊人,但是时间紧急,他只能让幻术师代他前去。
齐乐人第一次见到亡灵岛上的牧羊人是在三年前,陈百七带他去的。那时候他只知道牧羊人是陈百七的老师,却不知道亡灵岛是他破碎后的领域。
牧羊人执掌的领域,是死亡。
亡灵岛上有记录了所有玩家死亡信息的墓地,只要是领域级以下的玩家,死亡后就会自动在亡灵岛上生成一块墓碑当然,他的墓碑就不只一块了。
以前,齐乐人以为这只是用来记录玩家死亡信息的,没有深思过它存在的原因。但是,在他得知亡灵岛是牧羊人的领域之后,他不禁产生了更多疑问。
为什么牧羊人会拥有所有玩家的死亡信息?
这听起来,仿佛和金鱼有某种联系。
你猜得没错。三年前的某一天,当他带着疑问来到牧羊人的面前时,老迈的牧羊人是这样告诉他的,我来自魔界的死亡之海,北方的北方,诸神的墓地,也是时间与空间混沌的缝隙。
而我们这一族,非常古老,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古老。我们世代居住于死亡之海,侍奉着墓地中沉睡的神明。即使在沉睡中,祂逸散的思维也无处不在,我们这一族拥有了收集那些思维的能力。因此,我们学习到了原本生灵不可能理解的神的知识:本源力量,世界法则,以及弑神的仪式。我们世代传承着这些知识,为沉睡的神明奉献忠诚。
没错,我们这一族,效忠于世界意志。
齐乐人被他的话深深震惊,他从没有想过,牧羊人竟然是侍奉金鱼的一族。
那他又是为什么离开魔界的死亡之海,来到黄昏之乡?
他,背叛金鱼了吗?
但是这样平静封闭的生活,最终还是被打破了。二十多年前,我们一族出现了一个叛徒。她带着禁忌的知识,逃离了死亡之海,成为了
牧羊人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
毁灭魔王的追随者。
齐乐人恍然大悟:所以,老魔王得到了弑神的知识,也就是魔界的加冕仪式!
但他仍然失败了,失败之后,彻底疯狂的他将剑锋指向了人间界,造成了一片生灵涂炭的惨剧。
而金鱼也不是毫发无伤,祂继续沉睡了,比从前更沉,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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