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他心中,唯有一颗高高在上的太阳,以及一轮高悬夜空的明月。
太阳普照众生。
明月照亮夜行的路。
虽然他知道他们部落里的那个传说,那个以血缘结为姻亲的习俗,可他的父亲说了,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传统了,所以他从来不当回事,偶尔他还拿来调侃他的两位好友。
他说,人家都是非亲非故才结为兄弟之契约,你们是亲兄弟,不用结成什么契约,这关系就成了,可他从未想过有一语成谶的那一日。
殿门终于被打开了,吕光沉重的迈开脚步踏了进去。
殿内帘幕重重,光影暗沉,微弱的烛光闪烁着。
南岸掩上殿门,侯在外头,他便独自一人前行,当他看到殿内的那个人时,心中的所有愤怒和怨恨都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这是他的好友,是他的太阳。
于是,他跪了下来,下臣吕光,拜见陛下。
没有即刻的回应。
下臣吕光,拜见陛下。
你将朕的弟弟呢?在他重复了一声之后,他的耳畔响起了这么一声疑问。
下臣无能,没能将阳平公带回,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什么?是你将朕的弟弟弄丢了吗?
苻坚走过来,弯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起来,坐下来回话。
他的语气显得很镇静,这是吕光的判断。
于是他慢慢从地上起来,在与对方约莫三步开外的地方的坐了下来。
离朕这么远做什么,过来,坐到我身边来。苻坚向他招手,吕光又从地上挪了挪,与对方近了些距离。
你不要这么疏远朕,以往你会与我勾肩搭背,没有生分的。
陛下,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你不要再提了,如今你为君,我为臣。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朕做错什么了吗?
一听他这么说,吕光哪还能再去忤逆些什么,草原上驰骋的时光的确可贵,没有什么君臣之礼,没有什么远近亲疏,你喜欢谁就跟谁勾肩搭背,你看上谁就直接结交,一起射猎,一起骑马,那时候的太阳每天是光辉万丈的,那时候的大地永远都是平坦辽阔的。
陛下,是臣无能,不能将阳平公劝住。
劝什么?
苻坚盯着他的眼睛。
吕光躲避了一下,低声说,你们为何?他不愿意回来,他不听我的话了,那些旧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苻坚收回目光,垂向地面,目光里有些恍惚,是呀,回不去了,他再也不是朕的弟弟了。
以往,他那么听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吕光不愿意听他叙旧,提着一颗悬着的心,大胆起口,苻重为何要污蔑你与阳平公,我不信,你们兄弟关系再好,绝无可能你告诉我,你们之间有没有?
没有。苻坚失口否决。
他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你想要这个答案吧?朕告诉你,从未有过。
吕光松了一口气,胸口忽然就开阔了,心里不再堵住,可下一刻却听身边人低沉的声音传来,是朕强迫了他。
吕光登时震住,心口像是被谁插了一把刀堵住,如此一惊一乍还没有死去,他怀疑起自己的生命力了。
你
你,陛下
他颤抖的说不出完整的语句来,陛下,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亲兄弟
苻坚自嘲道,难道不是么?
吕光哑口无言。
他不想争辩,因为,此刻,他根本就不想说话。
他想做一个瞎子聋子哑巴,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话,这是他此刻唯一的祈求。
可是,这些愿望是不会实现的,他只能听着苻坚在向他一个人诉说心事。
小的时候,我救了他,护着他,从那以后,我们就形影不离了,他黏在我身后,我挡在他面前,后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竟然学会为我挡剑了,我做错了事,父王罚我,他一起跟我受罚,我们一起跪着,从天黑跪到天明,我们说,这是结拜,可能结拜什么呢?我们本就是兄弟,他提议说,那就像父王和娘那样吧,祈求上天庇佑我们永远在一起,我说好啊,其实小时候说的话谁还记得呢?是啊,忘记的不止是我,还有他。
你知道的,建元元年,我带着他去了一趟邺城,我们在栾河遇到一个少年,是他先看见的,我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对着他少年发呆,我抢先一步,我想,要不是我的发觉,这个时候他应该会待在燕国吧,他们会在一起,我会失去我的弟弟,而燕国也不会没了,可我不愿意,谁都不能夺走我的弟弟,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弟弟,为什么要分给别人去享有呢?
陛下,你不要说了。吕光抱头,他的表情痛苦极了,求求你,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觉得得不可思议,荒唐,肮脏,你占有慕容冲,这无可厚非,晋朝的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拥有无数的娈童,那只有世家大族才有钱拥有,可你不能,不可以你的弟弟,你明白吗?
苻坚突地抓住他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一样,狠心掐了下去,吕光吃痛,眉头一皱,为什么,你懂什么?朕的弟弟,为什么不能只给朕?啊。
陛下。
走,你走。
陛下吕光苦口婆心。
苻坚从地上起身,卷起宽大的袖口意欲离去,眼睛却狠狠的瞪了下来,朕的弟弟,谁都不可以。尾音落地,他拂袖而去,空留吕光一人失神坐于殿内,久久无法缓过来。
太尉吕婆楼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吕光派人进宫来报丧,苻坚派太子苻宏前去吊唁,他自己却整日躲在宫中,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朝中的政事有苻宏在处理,章法有度,丝毫不乱,苻宏每日也会来甘泉宫汇报政务,过了几日,苻坚却说不必每日来报了,自己要在宫中听道安讲佛法,要谢绝一切外面的政务,至少半年,一年也说不准,外面的一切政事就让吕光协助处理吧。
又下发了一道诏令,诏令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丞相阳平公苻融替君巡幸北国,半年后归国,丞相之位暂且由吕光接任,代行丞相事务。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再次踏上旅游之路
苻宏在甘泉宫外跪了半日,里面终是没有人出来,连南岸都跟着闭门不出了么,他不信。
不信,这一切就这样了。
苻宏气哄哄的到荀皇后宫中,他将自己的心中烦闷说了出来。
母后,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父皇要听佛法,还要谢绝一切政事,这是干嘛?学那些修道之人的闭关吗?还是要学前朝那些帝王,要当起太上之皇了。
荀皇后斥道,你不要乱说。
母后,我不管了,父皇扔下这些乱事,我、、话还没说话,便被荀皇后厉声呵斥,你乱说什么,身为储君,说话做事毛毛躁躁,你想过后果吗?说话之前思考过吗?什么叫你父皇扔给你的乱事,你若不是太子,这些国事怎么会轮到你来处理,别人怕是想要都拿不去,你若是真不想处理这些事也好,那我便去给你父皇说,你这个太子之位也不要当了。
母后,母后,我知错了,我就随口说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是真心不想管。只是想不通,好端端的为什么就藏起来了,皇叔自从平了苻重之后就没回来了,那些朝臣都信了父皇所说,就当是巡幸北国了,可父皇在宫中听佛法,为何要半年之久呢?难道听了佛法就不能理国事了吗?既然如此要那些佛法何用,我看该把那些术人、道士、和尚的都赶出宫去。
苻宏,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荀皇后气急,扬起手来想打他,可就是下不去手,最后手僵在半空,苻宏赶紧去攥住自己母亲的手,母后,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荀皇后很伤心,可她哭不出来,心里悲酸不已,她捂着苻宏的手的说,你不要管这些事,你在前面为你父皇挡住就可以了,你只要记住,永远不要伤他的心,你明白吗?
苻宏听不懂,可他只有答应下来,一个劲的点头,母后放心,一切有我在。
吕婆楼归葬的那一日,宫中的大部分人都去了,荀皇后带着张伶然,还有太子以及几个皇子都去了,他们与吕氏一家原本就是氐人部落里最亲近的两支,那些在临渭草原上的日子,他们曾经联合在一起,后来又一起征伐四方,打下这一片江山,如今吕婆楼病故,苻氏一族理应好好的哭丧。
事实正是如此,苻宏就真的流下了眼泪,他站在最前面的,看着他们的太尉一点一点被埋入黄土之中,内心不由的就悲了上来,怎么都控制不住的就挤出了眼泪。
太子哥哥,我们回去看看父皇吧?这是苻晖的真心话。
好。
濡水河。
七月下旬,此时节正值炎炎夏日,北方河流大多干涸,尤其是这漠北荒原,濡水上原本偌大的河流此刻也只有浅浅几尺河水静静流淌,乱石拍岸,河里的沙石和淤泥此刻都被暴晒于炎日下,河边的沙石上温度也极其的暖热。
河边,斜躺着三人,一人绯衣,一人黑衣,一人白衣,左右二人怀中皆抱着一柄长剑,中间的白衣人一身舒展,细长的手臂慵懒的放在沙石滩上,他似乎很是享受这微微发烫的沙石。
细细的聆听这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静谧祥和
过了一会儿,黑衣的剑客从地上起身,他走向河水流淌的地方,蹲下身子来观看,河水清澈见底,水底沙石的纹路肉眼都能瞧见,他拿起水袋灌满了河水,回头走向方才躺着的地方,将水袋递给身边躺着的二人,依旧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接过水袋,却高高举过头顶,清澈的河水垂直灌入喉咙,一副极其潇洒的动作。
好了,接下来我们该解决吃饭问题了。中间的白衣人支起身子,却换了个爬着的姿势,一只手支腮,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连成衣,你去要饭。
要饭,不会吧,我们要当和尚化缘吗?我不去。
慕容永,那你去。
黑衣人才不会那么爽快应下,他的脸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不仅如此,还寡言少语,比如此刻,萱城发出的第一声命令,就被他当成耳旁风了。
下一刻,萱城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上下其手,又是抓连成衣的头发,又是挠人家慕容永的腰肢,连成衣连忙护住自己一头飘逸柔顺的长发,慕容永则脸色愈发暗沉了。
你别闹了。
这是被对方骚扰许久,他才憋出来的一句话。
萱城立马住手,他喘着气,脸上却嬉笑不止。
怎么能让你们去要饭呢?我有钱。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了钱袋,果然,大大的有钱。
连成衣立马眼睛都亮了,原来你早就藏好了钱,给我。
不给。
于是,黑红剑客联手抢钱,萱城终于溃败,他举手投降,好,好,钱给你们。他潇洒的扔出了钱袋,连成衣一手接住,藏于怀中。
在这片蓝天白云映衬的黄土之下,漠北之地显得格外苍凉辽阔,天边大雁高飞,河岸白杨树成林,林中虫鸟走兽,稀散零落。
萱城懒散的躺在河边,他闭上眼,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记不起,连带21世纪的那些点点滴滴都如云烟一般消散。
他逃避了。
他不愿意苻融死去。
所以,他选择离开苻坚。
我们去旅游吧。
旅游?二人皆不懂他这些奇特的用语。
哦,就是你们所谓的游历。
连成衣不反对,慕容永沉默,他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只要是主子说过的话,他都会听从。
萱城问道,慕容永,你在邺城生活过多少年?
慕容永摇了摇头。
我对邺城不甚熟悉。
你不是鲜卑慕容氏吗?你没在邺城生活吗?
慕容永的声音很冷,从我记事起,便被皇室那些人远离,他们在邺城歌舞升平,我们一家远离国都,只至燕国灭亡。
萱城蹙眉,你恨这些皇室中人吗?他们在享受的时候,你在受苦,他们灭国被封官加爵的时候,你被流放,这个世间是不是太不公平?
慕容永摇头,却不说什么话了。
萱城知道他一定会怨恨些什么人,什么事,可他知道,无论他怎么抱怨,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依旧是鲜卑慕容一族的鲜血。
我们去晋阳吧?萱城提议。
连成衣点头,只要你想去哪里,我们都跟着你。
我们现在身处濡水,我们沿着濡水河南下,先到燕郡,再从燕郡向西而进,进入广宁郡,我们去大草原。
你不是要去晋阳吗?
没错,可在那之前,我想去草原,看一看古道西风瘦马,看一看秋水长天,听一听那悠扬绵长低回婉转的马头琴长调,品一品那醇厚甘香的马奶酒,我想醉倒在草原毛毡大帐里,想卧躺在青草如茵的原野上数数浩瀚星辰,我们一起去吧,从草原回来,我们就南下去晋阳,也许我们会定居在那里,也许不会。
好。
当一天游侠的日子很惬意,无拘无束,萱城喜欢慕容永这般无情无爱一直冷峻的模样,他也喜欢连成衣这样明朗艳丽永远像一朵太阳花的性格。
他们在濡水河畔露宿,与天地星辰为伴,与虫鸟花草为友。
夜色薄薄笼罩,萱城翻了个身,霎然对上慕容永睁着的双眼,他被吓了一跳,你不睡觉在干嘛?
慕容永抱着剑,一言以蔽之,看你。
萱城赶紧用双手抱紧了身体,一脸不可思议,看我?
却只见他做了一个噤声的示意,眼睛却定在了萱城身边的连成衣身上,萱城顿时彻悟,心道,慕容永啊慕容永,人人道你们鲜卑慕容氏骁勇善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你想要一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何必拿我做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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