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城心一沉。
第十五章 君子一诺
他不知道心为何会失落。
弟弟,你都忘记了吗?那个时候,你还求我了,你说你看上那个人,你说,皇兄,我要那个人。他描述的真的就像真真切切的发生在眼前一样,那么具体,那么形象,如果日后我们秦国和燕国成了一家,你便把他赏给弟弟吧。
看来这些都是真的,史书记载,苻坚在建元元年北巡各国,到的原来真的是燕国。
萱城连忙捂住胸口,他那里一下子就疼了起来,不知为何,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样的疼。
不。萱城平静了好一会儿,我不要,皇兄。他这样郑重的叫道,如果日后你真的攻下了燕国,我不要他,你也不要他,好不好?
苻坚仰头饮下一口清酒,淡淡笑了,傻弟弟,你说什么呢?我怎么能不要他,你又怎么能不要他?只要我们大秦攻占了燕国,那慕容一氏都将成为我们苻氏的人,他就是我们的了。
萱城内心挣扎,是呀,这历史怎么才能不让它发生呢?今年是苻诏建元四年,既是历史上的公元369年,只有一年时间了。
怎么够?
可自己来这里的使命到底是什么?是阻止苻坚做那些错事,还是帮助他建立一个强大的乱世王朝?
若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大秦帝国,那必然要灭亡北方各个分裂的部落和国家,包括以后的前凉,代国,仇池,可若要阻止苻坚,那又不能让他伐燕?
萱城又头疼了,他抱着头,手指死死的缠着头发。
弟弟。苻坚的声音总是这么温柔。
为何?你为何要温柔如水,宛若妇人?
萱城在内心挣扎着质问,你是帝王啊,你是这大秦所有人的主宰,你不该这样。
苻坚揉着他的肩头,力道那么的轻柔如丝,仿佛重一下就怕弄疼了他似得。
可萱城却宁愿他能捏疼他,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一个帝王该有的冷峻和霸气。
下人们过来又往酒盏里添了许些淡酒,苻坚有些晕乎乎的,呵呵笑道,弟弟,走吧,和我进宫吧。
我就知道,你过来也是为了你那位荀太后。萱城从石凳上起身,立在阁内,阳光洒在他的肩头,苻坚端着沉重的头斜眼看他,我跟你说过了嘛,我就是说客,只要说服了你,今日来你这府中也就值了。
他也慢慢直起身子来,可也许是方才饮酒过量了,他身姿一晃,腿硬是磕到了那石凳上,他一咬牙,自个儿倒发起忿来了,这破东西,朕要砍了你。
萱城拦住他扬起来的手臂,我跟你进宫。
真的?苻坚一下子就像清醒了一样,哪有半分的醉醺醺的样子。
萱城有些后悔自己心软了。
萱城第一次正是走进宫中。
他走的极为缓慢,似乎想要刻意的去留下点什么,是脚印,是这一声一声的步履音,还是这宫中的一草一木?
蔷薇不败,为何宫中的青墙下,也有这么几株飘渺东西?
大气的花虽然高贵,但若没有这些丑陋又不显眼的花朵的点缀,怎能相映成趣,怎能和合天成,一物总有另一物的映衬,不然,那些花即使开的最艳丽,也不过是宫墙中的野草,难成大势。
他看见了未央宫,这是自始皇帝嬴政以来历代帝王的上朝之地,是一个帝国权利的象征,拥有至高无上的荣宠和威严。
他看见了甘泉宫,这是秦汉以来,历代帝王起居的寝宫,那里,总是飘飘渺渺的,烛火倒映的帷幔格外诡异,也许,是所有人都不能触及的地方,帝王寝宫,总是帝王一人的居住场所。
甘泉宫旁边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宫殿,他念不出那些名字,遥遥望见不远处的一方游湖。
苻坚说,那里是建章宫,那湖叫做瑶湖。
苻坚为何要给自己当解说员,自己不是他的弟弟么?这些宫中的景致早些年自己不早都熟悉了吗?
萱城不作声,缓缓的走过去,冬日湖上氤氲着丝丝白气,这个时候竟然没结冰,可湖水也是静止的,于是,他站在岸上,望下去。
湖中倒映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身着一袭宽袖长袍,头戴银灿冕冠,淡淡的面容仿若无瑕的白玉一般,气质儒雅而又高贵。
他是谁?他听见自己心底的一个声音在问。
那个声音自己回答了,萱城,这是你。
第十六章 荀太后
不,萱城摇头,那是前秦阳平公,史书记载,前秦阳平公美姿容,那湖中的男子想必就是他了。
他怔怔的望着湖面,看着那湖水渐渐泛起阵阵波痕,然后那美丽的身影后渐渐的走来一人,那人眉目柔和,仪态虽俊隽不凡,然而气势上终究是盖过天地万物,仿佛暮色升起中那天边残留的火烧云一般,即使柔和的都要融化了,可终究是一股烈焰。
苻坚就一直在他背后站着,尽管他心里是那么的急切,希望自己的这位弟弟能奔到那冷淡的宫中,扑进那寂寞孤独的人怀中,然后痛哭流涕,诉说着他们间的爱恨悲欢。
可不知为何,当他在背后看着他停驻在岸上时,他也停留不前了。
他很想留住这画面,他想,这样静谧祥和的画面,也许,以后是不多了,于是,他伸出手来,刚想去抓住他的手腕。
可就在这时,萱城却忽然转过了身子来,走吧,我去看她。
苻坚一叹,也跟着他的步伐去了。
荀太后是可恨的,她逼死了那么多的贤臣。
她连苻氏一族的人都不放过,苻法那么的贤明,那么的得人心,怎能会背叛大秦,他永远都是苻坚的好臂膀,他为苻坚出使各国,赢得名声,他把大秦的制度带出去,又把王勐的教化礼仪贯彻下去,让大秦的子民都懂礼懂教化,走上一条文明的道路,他治国富民,他鼓励农耕,使百姓富足。
然而,荀太后却为了一己之私杀了他。
苻坚哭的眼睛里都溢出了血来,紧紧的拽着他的手就是不放,兄长,兄长。他能说什么,他能说是自己的母亲要自己来亲手送他上路吗?
还是说是自己的圣命?
反正终究都是要死的。
东堂的白璠唿唿被风吹卷起,地上有外面吹起来的落叶,枯黄枯黄的。
苻坚抱着他的身体,兄长,我对不起你。
地上淌了很多的血,就像是一条小河一样,缓缓流着,荀太后进来的时候,苻法已经死了。
她说,苻法罪有应得,你无须伤怀,上天若降下惩罚,也由我荀氏一人承担。
手足相残,这人人谦恭的日子才不久,君臣互相推崇拥戴的时期还很短,宗族之内,却为了帝位而殷红相见。
萱城推门进去的时候,荀太后就坐在几案前,她身旁有一宫女,听见有人进来,便凑在她耳边低声了一句,只见她唰的一下起了身。
是你吗?她的头发有些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是一重一重的了,声音也苍老到了极致。
萱城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他在电视剧中看到的汉窦太后,萱城记得,那时候,窦太后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走路的时候都是靠身边的侍女搀扶着,可当她听到自己的儿子梁王朝见的时候,还是激动的出去迎接,似乎不能多等一刻。
萱城的胸口一酸,脚下也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反正他是奔着那个妇人去了。
荀太后张开怀抱,宽大的衣服一下子就像一张羽翼一般,那一刻,萱城才惊觉,这个怀中好温暖,尽管她不是自己的母亲。
儿子呀。她是这样叫的,声音抖个不停,隔着那层厚厚的衣袍,萱城都能感觉到她身子在不停的颤抖。
苻坚轻轻走上前来,弯腰扶起他们,太后,弟弟他来看你了。
荀太后眼角淌出了泪水,沿着松弛的皮肤滑下去。
萱城低声,太后。
他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诧,然而最后还是笑了,罢了,你能叫出这么一声,哀家也不求什么了。
萱城心很软,他本来是不想搭理这位荀太后的,可当他亲眼看着她步履艰难然而却急切的从阶上走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心动了,最起码他扑进了她的怀中,最起码他开口了。
他这个时候拾起眼来注视着眼前这位荀太后。
她确实老了,是苍老,头发里面藏不住的一根一根银丝,脸上也是一重一重的皱纹了,皮肤松弛黯哑,鱼尾纹更眼中,可萱城看她的眼睛的时候,那里面还是有一丝光的。
也许,是泪光吧。
苻坚搀扶着她,又轻声给那宫女示意让她出去,于是,半响之后,这殿内也就只有他们三人了。
他们席地而坐,地上铺着软绵绵的毯子,萱城想前秦时期宫中的坐姿仪态还是以席地而坐为主的。
第十七章 荀太后的悲伤
荀太后紧紧的攥着他的手,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萱城看她几次嘴唇都颤抖了,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也许,那些年,早些年的时候,前秦阳平公真的是恨这位荀太后的,甚至朝夕相对的时刻都是无言沉默。
帝位,总是那么的诱人,总是会在宗族之内有些人为了这个帝位而流血,而无情无义,手染鲜血。
可不管怎样,萱城不信,他不信苻坚登位的时候是这样残酷的,那总是逼不得已的,他是胸有大志的人,他不能让苻生毁灭了这个帝国,所以他诛杀暴君僭越帝位。
可这残害宗亲之事总得有人做吧,苻坚是杀不得杀苻法的,那毕竟是他的兄长,可荀太后可以,她可以随便找一个借口妄杀任何人,所以,苻法该死,该就该在苻坚是帝王,他不是荀太后的亲生儿子。
萱城盯着她的眼睛,又叫了一声,太后。
荀太后热泪顿时溢出,可她还是伤心的说了,儿呀,你为何还是不愿意叫我一声娘呢?
太后。苻坚劝道,弟弟他不是有意的。
苻坚一只手攥着荀太后的手,一只手又来拉萱城的手腕,弟弟,你刚刚就跟我说,这一次进宫是看太后的,对不对?他是温柔的询问的。
可萱城觉得那更像是逼问。
他无路可退,苻坚的温柔已经完全把他强大的心理击溃了。
他不能再沉默,不管这人以往怎样,不管她逼杀了多少贤臣,可此刻她只是一个妇人,一个在深宫中寂寞苍老的妇人。
萱城叫,娘。
荀太后楞了一下,继而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喜讯一样激动的脸都颤抖了起来,眼里的光愈发的多了,可这时候夹杂的是一股晶莹的泪光。
儿子,儿子。
苻坚温和的笑了,仿佛春天里盛开的桃花一般。
娘,我不是怪你。萱城这般违心的说,其实他不算违心的,他只是想说出自己想要说的心里话而已,只是那个字太突兀了,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杀了阿法兄长,他那么的贤明,那么的得人心,那么的为国效力,那么的忠于皇兄,你为何、、
儿呀,你不懂。荀太后缓缓说,你只看到了阿法的好,可他再是好,他身边的那些人却不一定是向着你文玉哥哥的,人心难测,谁都想往上爬,权利推动着他们去犯错,阿法虽效忠,可我朝新立,并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制度,只要人人拥戴便可称王,他身边的那一帮人不知何时就会推举着他去反对你文玉哥哥。所以,只有阿法死了,你文玉哥哥这帝位才能稳固。
萱城不敢反驳了,荀太后说的对,其实她是苻坚的娘,她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自己的儿子,即使被后人骂,背负这狠毒残忍的罪名,她都是无怨无悔的。
苻法无错,可这制度却总是不完善的,这个国家在农业文明与游牧民族之间徘徊,那些人都是野蛮的,都是凭着自己的意志来行事的,一旦拥护苻法,那这苻坚的帝位也只是昙花一现。
荀太后的眼角皱纹满满的,两鬓的头发都花白花白了,只有几缕黑丝,萱城看着就不敢看下去了,这是一位妇人,她什么都不是,在自己面前,她是一个陌生又孤独的妇人,毕竟自己和她来自不同的世界。
萱城沉吟了半响,小声说,那无论如何,您也不能杀了他呀,他毕竟是我们的兄长。
苻坚冲他皱了一下眉头,示意他不要说了,可荀太后还是听了进去,这个时候脸上有些悲伤的意味,声音也哽咽了,儿呀,那件事是哀家不对,我、、我、、她的声音突然就沉落了下去。
苻坚挽着她的手腕,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弟弟他没怪您,您不要再伤怀了。
荀太后眼里挤出了一丝苦苦的笑,是呀,他没怪哀家,是哀家自责了。
可突然间又话锋一悲,既然没怪哀家,为何几年都不进宫来见哀家呢。
吾儿,你是不是还不肯原谅哀家?
这话问出去是那样的悲伤,尤其是出自这样一个满头白发苍颜的深宫妇人之口。
然而,却永远是没有答案的。
第十八章 该放下过往了
走出那深深的宫闱之中,苻坚不知在想什么,萱城跟在他身后,感受着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气息总是那么的柔和温润,然而,他唿吸中却是沉重的。
萱城想跟上去,然而他没有,他静悄悄的,甚至连唿吸都刻意的屏紧了,他低着头,然而那余光瞥见的还是前方那黑色逶迤在地的袍服。
他突然就很想叫一声哥哥了,那怕那只是一个假的称唿,他想,小时候真的他就是这样叫的,他会叫文玉哥哥,文玉哥哥,然后傻乎乎的立在丛林中,看他上马骑射,看他英姿勃发,看他一点一滴的得人心,看他渐渐的走上权利的中心,最后被那些人推举拥戴为主为王。
他这样想着,脸上竟然不知觉的发烫了,也许,一个人崇拜自己的偶像,当这个偶像有一日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能和自己这样亲近的时候,他反而是不知道要怎么去表达心中的想法了。
苻坚忽然转过身来,萱城一时不回神,那慈祥的眉目已抵在了自己笔尖上。
你。
你什么,弟弟,我不是你,是你哥哥。苻坚说话何时这样轻俏了,这样叫倒像是小情人之间的称唿了。
萱城脸顿时憋得通红,你了半响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长廊上有他宫宫人经过,恭恭敬敬的施礼,见过陛下,阳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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