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屿:我回去就解约。
商邵最忙,临近餐点才姗姗来迟,西装革履的,纵使处理公务一整天也还是精神奕奕。应隐那句其貌不扬有毛病一样环绕在耳边,赶都赶不走,令柯屿一见他就想起这句话。商邵的确是普通长相,尤其是在商檠业和商陆的对比下,不过商陆对这个大哥极其敬重,商邵对他也很爱护,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柯屿是在场唯一一名明星,商家给足了他众星拱月的排场,席间的话题都围绕着他聊。商檠业不苟言笑,话很少,但每当柯屿说话时,他便听得认真。
温有宜知道他的德性,便多多开口帮他问。
柯老师今年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她问。
商陆不得不低头压下唇角,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听到柯屿回:三十三了。
哦温有宜装作刚知道,但你看着好年轻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陆陆一样大。
明羡问:娱乐圈那么多美女,柯老师有没有交往过圈内人?
柯屿说没有。
商陆不知道在骄傲个什么东西,柯老师之前没谈过恋爱。
商明宝阴阳怪气咦一声,被她小哥哥给肉麻了一下。
氛围这样好,商陆在一片笑谈中听到了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
攥着银色刀叉的手都出了汗。
温有宜他已经搞定了,明羡明宝早就知情,明卓直觉起来不像话,看两眼两人的互动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商邵根本不关心这些小情小爱,迟钝得一心只想让弟弟带回来的合作伙伴宾至如归。
就看商檠业。
温有宜没告诉他,商檠业其实早就看透了一切,也已经对柯屿有了提前的了解。今天这顿饭,要是他真的就此公开了,商檠业不会为难他。
商陆端起红酒杯,银色小叉在上面敲了数下,发出几声清脆。
席面上安静了下来。
商明卓两手交叠搭着下巴,微笑着看着商陆:我们家上一次聚这么齐,还是过农历年的时候呢,我猜今天是不是比过年还要重要的日子?
商陆看上去不动声色,却是很艰难地深呼吸了一下。
柯屿比他更难,天地良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商檠业会发火吗?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对他砸烟灰缸吗?会气得血压升高瘫倒在椅子上吗?他控制不住想象,一颗心高高地悬着,像一盏虚空中的灯,要等着一双大手将它轻巧地托住。
从商明宝的角度看,她小哥哥和柯屿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两人原本一个冷傲一个从容,一个万事游刃有余一个诸事漫不经心,现在却是并排两个好学生见校长,各有各一目了然的紧张。
我有件事要宣布一下商陆撑住桌沿准备起身
手机一连串地嗡声震动。
太多了,好像有人给他一连发了十数条信息。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阵嗡声,商邵有即时回复强迫症,问:你要不要先看消息?
商陆止住话,起了一半的身又落座回去,他拿起手机:抱歉。
他后来想,为什么世上仍没有时光机?如果谁能发明时光机,谁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他会回到这一刻,选择不看这一眼。
短信里一连十几封彩信,张张高清,都是同一个人的不雅照。
是柯屿的。
耳边嗡的一声,原来血气上涌时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刚才还甜蜜紧张的胸腔此刻一片发麻。眼前涌上阵阵黑气,弥漫着血色,令商陆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看不清他汗湿的脸,光裸的脊背,和被皮带束缚的双手,看不见鲜红的鞭痕,看不见青红的掌印,看不见他清醒、迷离又倔强的双眼。
怎么会?
柯老师说过他没有被潜规则,说过他没有谈过恋爱他连性事上都那么生疏,一点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坦然和经验,被进入时会紧张害怕,脊背绷紧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很性感。
他没想过,这种性感原来并非只有他看过。
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如同行尸走肉,血色退得干干净净,他的骄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遭重击尚未愈合的迷茫。
柯屿心里一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关切地低语:怎么了?
手机在他脸撇过来的一瞬间锁屏。
就连商檠业也微眯了眼问:发生什么事?
商陆在尖锐的耳鸣中张口,语气极力镇静:没事。
温有宜不放心:陆陆,你脸色好差,是谁找你?
商陆摇了摇头,脊背笔挺,神经质地捏紧了刀叉柄,投资上的一点失误。
商明宝看气氛凝重,故意幸灾乐祸道:嘻嘻,是不是看走眼亏大钱啦!
她说什么,商陆便抓到救命稻草般地承认是什么,是,亏了几千万。他不容分说地点头,转移注意力,没关系。
这一打岔,刚才的氛围荡然无存,也没人问他究竟要宣布什么。温有宜原本还想牵个头,但见他神色恍惚已经几近摇摇欲坠,什么话都消失了个干净。
餐后喝茶,商陆借故在偏厅独坐了半个小时。柯屿总是能把场面应对得很好,笑谈阵阵传入,听着温馨。
他电话拨过去,语音提醒是空号。
明叔,帮我查这个号码。
他交给郑时明,明叔说是即时卡,非实名,无法追踪来源。
商陆把彩信点开,忍着窒息,窒息手指的发抖,忍着太阳穴的嗡嗡叫嚣,再度仔仔细细地翻开。可以看出来的,他连最高级的仿画伪造画都可以辨别出来,怎么会看不出ps的痕迹?光影、透视、边缘的任意一点生硬、脸和身体的移花接木商陆努力让自己目光聚焦
看出来,看出来你他妈的看出来啊!
操!
偏厅一声巨响,柯屿脸色一变,比温有宜更快地冲入,商陆?
商陆撞到了边柜,边柜上托着花瓶,花瓶里的花娇艳欲滴,它们一起被他仓促地撞倒,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人进来时,只看到他跪在地上,凌乱的碎发在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双手撑在陶瓷碎片里,鲜血淋漓,指尖还试图捡起一瓣花瓣。
陆陆!温有宜心口一紧,看到他深深卷起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都变了,快!医药箱!
小哥哥!商明宝跟着蹲下,眼泪划了下来。她小心托起他的手:小哥哥你的手
碎片深深扎进他的掌心,但他看上去毫无痛觉。
小哥的手是画画的手,射箭的手,执镜头的手。这双手有太多精密的工作要做,一根神经的受损,就是谬之千里的参差。
温有宜就地给他处理,用镊子取出碎片,涂碘酒消毒,小心翼翼缠上绷带。
疼不疼?
商陆忍住倒抽的一口凉气,嘴唇不知为何颤抖,平静、致歉地说:不疼,让你受惊了。
柯屿就在他身边。如果是往常,他也会跟柯屿这样说,告诉他不疼的,没什么要紧,他又不是什么豌豆少爷,一点伤一点痛都受不了。因为他知道他痛的话,柯屿也会痛。
但他今天什么都没说。柯屿就蹲在他身边,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可柯屿太疼了,心里慌乱的一片,眼睛只顾盯着温有宜的动作,生怕她的紧张让商陆更疼。
他都没察觉商陆的反常。
家里除了管家,并没有合适的男佣能伺候商陆的洗漱沐浴,温有宜打电话让家庭医生和护工一起上门来。
一场好好的家宴演变成这样,商陆哑声致歉:柯老师,对不起,今天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他垂目看着柯屿,无尽的温柔。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的。是他和商檠业和解或干架的日子,是他孤注一掷公开,为他和柯屿的三年求一个正大光明的认可的日子。
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的。
柯屿的客房被安排在商陆卧室旁边,一左一右两个套房由连廊连着。柯屿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怎么了,值得你这么魂不守舍?
几千万也就骗骗商明宝这小丫头,要真亏了几千万,商陆脸色都不会变。
商陆想不到答案去骗他。是的,他一贯克制万事笃定,谁都想不通,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
不方便说的话,就以后再说吧。柯屿说,让你撒谎也太难为你了。
商陆勾了勾唇,注视进他黑色的双眼:那你呢?对你来说,撒谎难吗?
不难,柯屿眼也不眨,祖师爷说,我每天最起码要对摄像机说够十个谎才能长红,说不够就要糊透。
商陆笑了起来,因为唇色苍白的缘故,这个笑容看着虚弱而摇摇欲坠:那对我呢?你有没有对我说过谎?
柯屿怔了一怔,眸光沉静:说过一些。
为什么?商陆问,用包扎好的受了伤的手轻抚他的脸侧,语气沙哑亲昵: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柯屿无法再与他对视,轻轻垂下了眸。
视线向下,是人撒谎时,就连演技再入微的演员都无法避免的微表情。
商陆在他耳侧吻了吻:早点休息,晚安。
其实根本用不上护工,柯屿枕上枕头时想,他就可以代劳。不自觉笑了一下,他当然没有护工专业,只是不知道商陆会不会害羞。
商陆在入睡前又再次看了一遍照片。对方很谨慎,选的都是单人照,并不知道那个侵犯柯屿的人是谁。他打开电脑,挨张查看拍摄时间。每一张都不一样,遍布在过去五到七年间,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深夜。
商陆知道,镜头外的人是汤野。
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对柯屿的占有欲,何况对方根本也没打算收敛。明宝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个恶龙和青年的故事?当时听时虽然觉得蹊跷,但并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它像一个魔咒,在深夜时从心头浮起了。
世人都以为恶龙伤害青年,王子要帮他打败恶龙,只有青年和恶龙知道,他们对彼此之间的,是爱。
恶龙是谁?那个捧着恶龙的珠宝在月光下哭泣的又是谁?那个傻乎乎横刀夺爱的王子骑士,又是谁?
商陆扶着电脑边缘,一阵晕眩攫取了他,等回过神来时,血从绷带渗透了出来。
是吗,原来柯屿曾经是爱过汤野的,所以他才会说的自己没有被潜规则过。如果是爱的话,就不是潜规则了。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柯屿谈起汤野的寥寥数次,想起南山岛上,台风天里,他和他情定,他却接了汤野的那一通电话。
一根线头扯起的话,后面便会牵出无数的秘密过往,在月光下如银鱼躬起脊背,浮现出一道又一道如刀光剑影般的邪恶。
想起鞭痕。
他骗他说是猫挠的,他也信了。一连消失数天,原来是和汤野在别墅里上床。
明宝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商陆定了定神,把电脑上的照片加密存档,又把短信连同发件人和时间、内容一起录屏,继而删除了记录。
商明宝正偷偷摸摸地跟钟屏视频,说他小哥哥手受伤了,不知道要不要紧。听到敲门声,她一个激灵,等听到商陆的声音隔着门传入,更是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个干净。
小哥哥?明宝装作被吵醒的样子。
商陆缠着绷带的手弹她脑门:别装了,演技稀烂。
明宝撅了下嘴:干嘛啦大晚上的。
上次那个恶龙的故事,是谁跟你说的?
啊?啊?明宝语气丰富地啊了两声,怎么了?你不是看不上吗?
斯德哥尔摩的故事,我想了想也还可以,商陆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说:你这个朋友有点想法,他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来我公司,先从实习编辑开始。
靠,他用得着吗!明宝一激就上钩,他、
他怎么?商陆居高临下地问,身体隐在走廊暗淡的灯光下,看着迫人。
明宝矮了一头。
他是钟屏是吗。商陆戳穿她。
明宝声音越说越小:他加你微信了是不是?你答应我要给他角色的
商陆冷酷地应她:我可以给,不过你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跟他私联。
完了,大难临头了。
明宝缩着脖子,简略地交代自己犯罪经过。
好,现在我问你,商陆点了下她肩膀,自己抬起头来,别逼我动手。
好好好,有话好好说,不要再动你的手了!
他有没有上过你。
商明宝:商陆!
商陆懒得理她的娇羞惊慌,冷酷道:没有,是吗?
没有没有没有!
你听好了,商陆下最后通牒:你要是敢跟他上床,我就找人打断他的腿,放他的黑料,封杀他,让他糊一辈子。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扎粉丝的心了。商明宝恼羞成怒:滚!
门砰得一下摔上,明宝隔着门板控诉:你就是对他有偏见!
我说过了,他在飞机上给我递电话号码,要跟我约炮。你要是想当同妻你就去,我不拦,你看看商檠业会不会放过他。
他知道明宝在里面又要偷偷地哭。商陆自嘲地勾了勾唇,这个时候哭,总比很久之后知道真相好。他可以承受这些,明宝承受不了。
况且,柯屿和钟屏是不一样的。
柯屿只是隐瞒了自己曾经的一段恋爱,隐瞒了自己的性癖。他被拍了照片,这不是他的错。他的照片被有心人拿来要挟,这也不是他的错。他也不是在和自己恋爱时出轨。
他的错很小,很小,就是隐瞒了这些。
但是人都有隐藏过去、保留秘密的权利。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过去完美无缺,就要求拥有残缺过往的人也像他一样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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