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鬼鬼祟祟地告诉他:是真的。我跟你说,母亲虽然常常板着脸, 但骗不过我。我都发现好几次了,她借着袖子挡着脸笑,不想叫别人发现。
陆睿沉默了一下, 缓缓地问:既挡着了,你又怎知她是在笑?
那不一样的。温蕙笃定地说,她放下袖子还是板着脸, 可人笑过,眉毛眼睛都是好看的,跟真正板着脸的时候根本不一样,骗不了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这个。陆睿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在夜色中,借着灯笼朦胧的光看她,目光有些奇特。
温蕙有点后悔乱说话,到底这里不是家里,到底婆母不是亲娘,到底丈夫不像兄长们会包容她的一切淘气。她讷讷道:咳,是不是不该这样背后编排母亲声音越来越小。
陆睿似笑非笑:你还知道?
温蕙讪讪。
以为陆睿会训她,没想到却听陆睿说:你若能,请想办法常让母亲笑笑。
温蕙惊讶抬头。却见夜色中,陆睿的神色十分认真,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他目光诚恳,道:拜托了。
母亲有个头痛的毛病。陆睿牵着她的手继续走,告诉她,大夫早说了,要调心养性,少怒少躁。
温蕙恍然道:我就说,我老看见母亲揉额角。
陆睿说的她也懂:是的,头痛的话,的确是要心情好才会痛得少。
陆睿说:正是。你看母亲是不是常觉得她人有些冷?其实不是的,只是为了少头痛,尽量让自己心气宁和,少动情绪。
温夫人也有头痛症,其实就是头风。温夫人常说,都是温蕙太淘气给她气出来的。
但陆睿这么一说,温蕙脑海中却闪过今早在老夫人的正房外,婆子代老夫人训陆夫人时,陆夫人那微垂的脖颈,平静的面容和语气。
不由脚步顿了顿。
温蕙想起自己在婆婆跟前,下厨也不过动三刀颠三勺,上桌也不过布布碗碟,意思意思,便可以坐了。她婆婆那弱柳扶风的身子骨,自己都做婆婆了,还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那么多丫鬟婆子呢,还要亲自伺候婆婆整顿饭。
一时心疼起自己的婆婆来。
只到底还有理智,知道磋磨自己婆婆的这个人,是丈夫的祖母,公爹的亲娘,说不得。
她嘴唇动动,到底没说出来。只她七情上脸,心疼和忿忿便都在眸子中,清清楚楚。
陆睿知道她这三天经历的全部,看她欲言又止,再看她的眸子,便都能理解其中的情绪。他欣慰地捏捏她的手:父亲每日要去公房,我日常也要在书院读书,母亲平日都是一个人在家,颇为寂寞。如今你来了可真好,以后我和父亲不在,便有你和母亲相伴了。
这正是世间女子人生的常态,在后宅内院里,和婆母而不是丈夫常相伴。
温蕙道:我也不能保证,但我尽力。只我还不知道母亲都喜欢些什么,该怎样让她高兴。
你别急,来日方长呢。陆睿道,你有这份心,到时候顺其自然,无需强求。
来日方长的可不止她和婆婆,还有她和陆睿呢。
温蕙其实知道,她娘她嫂子一直都担心她婆婆对她不好。她们只不说,怕吓着她。
真是的,她又不傻。那些话本子里看到的,磋磨儿媳的恶婆婆还少嘛!
当然啦,虽然最后那受尽委屈的儿媳,哪怕在四面漏风的庵堂里吃糠咽菜了十来年,最后总归会有一个中了状元,手持尚方宝剑的儿子替她平反,但那做尽坏事的恶婆婆,只要半掩着脸,表示自己羞惭得没脸见这儿媳,甚至都不用道歉,吃尽苦头的儿媳便主动上来原谅了这婆婆了。
然后便一家团聚,和和美美。
奇了个怪哉,居然还能和和美美!
啊,扯远了。
总之她娘她嫂子老当她是个傻子,她可一点都不傻。她都懂的!
只是现在看来,她婆婆面上冷,人可未必冷,情况跟母亲嫂子担心得不大一样呢。这府里的确是有个磋磨儿媳的恶婆婆,却不是她的婆婆。
温蕙忽然发现,直接把陆老夫人定义为一个恶婆婆,她看事情的视野便忽然清明了许多。
首先,大家都在哄她。婆婆、丈夫,乔妈妈。
说什么老太太常犯头风喜怒无常,不过是想掩饰昨晚老太太对她表示出的不喜,怕她难过罢了。只难为他们,居然个个都跟真的似的。她昨日里竟真的信了。
要不是今晨看到老太太的仆妇是怎么对待陆夫人的,她可能到现在都还信。可她的眼睛不会骗她。老太太就算因为有头风喜怒无常,一个仆妇也喜怒无常吗?
其实真相就是很简单。
这家里有个恶老太太。只她身份最高,所以没有一个人肯承认她是恶的。
反倒是温蕙,现在在内心里便承认了老夫人的恶,昨晚那点委屈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你跟个恶人委屈什么呢?那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嘛。
对这种欺负人的恶人,你要在她面前掉眼泪,你就输了。
诶?这不正合了婆婆今天教她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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