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这人,想要同他人讲道理,无需耳提面命,一个眼神就能牢牢锁住对方的视线。沈络欢凝着他浅色的瞳仁,点了点头,奶乖奶乖的。
顾钰捏捏她的耳垂,又捏捏她的脸蛋,心里有些惭愧,但也止步于惭愧。
“沈槿篡位,皇子病故,奸臣当道,国祚动荡,外敌入侵,这些烫手山芋,是需要我们兄妹来承担的,可我们势单力薄,如同蝼蚁,需要强大的背后支撑才能与沈槿抗衡。”
对于这些,沈络欢如何不知,她“嗯”了一声,“皇兄是如何打算的,我都配合你。”
顾钰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九边重镇里,顾钰最值得信任,能救社稷的人也只有他,欢儿要对他好一点,拉拢拉拢感情。顾钰这人吃软不吃硬,切不可与他对着干。”
闻言,沈络欢微微张开樱桃口,舌桥不下,漂亮的杏仁眼蓄满疑惑。
顾钰以指骨触碰她的下颌轮廓,不疾不徐叙述着陈年旧事......
先帝驾崩那晚,沈镯急火攻心,引发旧疾,被宫人抬回东宫养病,登基一事被耽搁。此期间,二皇子沈槿利用外祖父、禁军总指挥使薛景的势力,控制了内廷,兀自伪造了传位诏书,并在薛景的簇拥下,登基为帝。薛景劝沈槿除掉沈镯,以绝后患,沈槿却另有思量,自己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此时杀掉沈镯恐会引起朝臣的猜忌,是以,他命人将沈镯关在了薛景府中。
沈镯之所以能够逃出来,并来到辽阳寻求顾钰帮忙,全赖他的生母、先皇后殷氏,若非殷氏以命相护,沈镯是无法携着真正的传位诏书离开京城的。得知殷氏放走沈镯,沈槿勃然大怒,一条白绫赐死了她。
而那时,年仅十二岁的沈络欢,被沈槿禁锢在金丝笼中,对此事毫不知情。殷氏被害后,沈槿对外放出消息,说殷氏因思念先帝成疾,一时想不开,自缢而亡。
这也是沈络欢不信任沈槿的原因,自己的母后经历过朝野动荡、荣华沉浮,内心已是坚韧强大,怎会自寻短见?
*
烟岚云岫、寒木结霜,天地间雾气弥漫。沈络欢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地牢,被飞檐上悬挂的红灯笼晃了一下眼。一排排灯笼点缀威严的总兵府,散发着红艳淡光,照亮了夜晚。
暮色暗沉,各户的烟囱燃起炊烟,壮汉们扛着耙回到家里,一家人欢声笑语,与偶有传来的寒鸦叫极不协调。
也许,后者是送给失意者的悲歌。
沈络欢搓搓手臂,想起皇兄的叮嘱,没有将事情闹大。她走向顾钰的公廨,稍一打听才知顾钰外出了。
今夜思绪凌乱,她不想将烦心事留到明日,便扯过一把圈椅静坐其上,懒洋洋地盯着被暮色笼罩的步步锦支摘窗。
这时,门口传来总兵府师爷与副官的交谈声——
“听闻车骑将军徐辞野奉旨前来辽阳,将以钦差的身份责令大都督立即出兵增援奴儿干,可此人为何迟迟没有抵达?”
“我也在纳闷,南边的哨兵也未见到朝廷的车队,照理说,徐辞野不可能独自前来。”
“那倒未必,听说徐辞野此人特立独行,善出奇兵,这次由他携旨前来,指不定要给大都督下怎样的圈套。”
可就在两人谈论得热火朝天时,一名巡逻兵急匆匆赶来,将虎符的事情禀告给了二人。
公廨内,沈络欢坐起身,心下有些诧异,虽未亲眼见过徐辞野,但对他的名讳早已如雷贯耳。他生在兵器世家,父亲曾是统领三千营的大将军,与先帝情同手足,领兵数次击退鞑靼和瓦剌的军队,战功赫赫,却在一场战役中身中敌军埋伏,战死沙场。先帝为表彰其功勋,授予其长子徐辞野一等侯爵,封车骑将军。
京城人都说,哪怕徐辞野吃老本,什么也不做,这辈子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谁也没想到,徐辞野会成为神机营的提督内臣。在他的严苛下,神机营迅速成为朝廷的神将部队,令敌军闻风丧胆。
若说顾钰是九边重镇的门面,那徐辞野就是神机营的门面。沙场上,擂鼓阵阵,炮火轰鸣,两个年轻人撑起了大楚皇朝的屋脊。
而令沈络欢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个被她误导了方向的男子,此刻正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右手牵马,左手攥着一张羊皮舆图,俯瞰山涧溪流。
诺大的郊野,他像一匹迷路的狼。
起伏山峦中,男子低呵道:“小鬼,让我抓到你,你就死定了。”
管她是不是公主,敢戏耍他,照样挨手板。
总兵府,内院卧房。
顾钰站在铜镜前,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听师爷讲着关于徐辞野的踪迹,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意,“他一个人来的?”
“看样子是的。”师爷斟酌片刻,偷偷瞧了主子一眼,“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顾钰拿起椸架上的腰封,反手扣上玉钩。
师爷走近半步,“听底下人说,今儿傍晚,是徐辞野送公主回的军营。”
想起沈络欢今日从总兵府逃出去的情景,顾钰淡淡掀动眼帘,“如何送的?”
师爷小声道:“同乘一匹马。”
说完,没敢看主子的神情,躬身退到一旁。
顾钰反应迟了半拍,随后慢条斯理地穿上鹤氅,冰冷的气质被一身玄色锦袍衬托得更为冷冽,也更显檀栾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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