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诛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王九月从喀卡离开,回程的路上,顺便去溪原看看,待上一天,有时连一天也待不住,当天来,当天就走,说国事繁忙。
赫连诛苦练了一年的学问和武功,他从没看过。
每年都是这样,赫连诛一直觉得,他做了大王,也会这么忙碌。
先前赫连诛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是大王了,赫连诚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
现在他知道了,这是父王给他的偏爱和底气。
真正在宠爱中长大的人,应该像阮久一样爱撒娇、没心机、讨人喜欢,而不是像他一样,冷冰冰、阴沉沉的。
又是短短一句话的时间,赫连诛又想了许多事情。
文勃最后道:先王不来喀卡时,各种赏赐也从来不曾断绝。
先王是突发恶疾去世的,临去世前,曾经急召赫连诚回尚京。可是,好像赫连诚还没启程,先王就驾崩了。
就算这样,但是这么些年,先王对赫连诚的偏爱,喀卡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这次赫连诚要造反时,有许多喀卡人都追随他。
他们以为,凭先王的远见,肯定会给赫连诚铺好路,会为他留下稳操胜券的神兵利器。
跟着赫连诚造反,原本是必胜的事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赫连诛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是他自己太蠢。
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三个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交换了一个眼神。
臭鼬道:大王不愧是大王,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一点也不生气。
文勃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闭嘴。
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表现,十几岁的人,恐怕要在心里憋出毛病来。
*
赫连诛走在走廊上,看见檐下挂着的红色丝绸,只觉得恶心想吐。
他原以为他还不算太惨,就算家庭不睦,祖母和母亲都不喜欢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更是针对他,但至少,父王还是喜欢他的,只是父王很早就过世了。
现在他只想大笑一声,死得好。
得亏先王早死了。
要是真等到他和赫连诚相争那一日,先王肯定要偏心赫连诚,到时候在乱军之中,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他赫连诛了。
天底下没有人喜欢他,就连与他血脉最近的人都厌恶他。
先王是个梁国通,给自己化汉名时,自以为鏖兀显赫连天,可传千秋万代,所以改姓赫连。
他不会不知道,诛字在汉字里是煞气多么重的一个字,寓意多么不好的一个字,此子当诛。
赫连诚的名字就特别好,心悦诚服。
原来先王的偏好,一早就体现在名字里了。
赫连诛忍不住笑出声,又忍不住要哭出声。
*
赫连诛站在房门外,听见阮久和格图鲁他们在里边说笑话。
来喀卡的时候,阮久把他的小狼和小狗都带过来了,他去哪里都要带着这几个小东西。
阮久说:这个是我,特别威风的小狼。这个是赫连诛,傻乎乎的小狗。但是米饭好像比馒头大一点,没关系,就先这样吧。
乌兰与格图鲁想笑又不敢笑,拼命忍着,不敢漏气。
来,阮久,咬他一下。
大约是那只小狼不太听话,阮久有点生气,拍了它一下:轻轻地咬一下,快点,你还是不是头狼啦?
那只小狼还不肯动,阮久朝着小狗嗷呜了一声:我自己来!
赫连诛推门进去时,阮久正双手举起小狗,张着嘴,准备咬它的耳朵。乌兰和格图鲁赶忙要拦他: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听见房门开了,阮久被定在原地。
这可不是一个太好的见面场景。
阮久对着代表赫连诛的小狗,刚要下口。
阮久闭上嘴,啾地亲了一口小狗。
表示友爱。
然后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笑着道:你回来啦。
赫连诛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嗯。
他回来了,原本在榻上的乌兰和格图鲁连忙爬下来,穿好鞋。
大王还没吃早饭,要吃一点吗?
好。
两个人下去做事,赫连诛迟疑地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阮久那边。
阮久拉了他一把,让他坐下,然后把小狗塞到他怀里,自己看了一眼,就乐不可支。
太像了。阮久捏捏他的脸,小狗。
赫连诛像是有些生气地把小狗抛开,丢到旁边的被褥上,自己按住阮久的肩膀,像小狗打架一样,把他按倒了。
小狼和小狗滚作一团,互相舔舐对方的耳朵毛,用嘴巴拱拱对方的脖子,把还没长成的犬牙,放在对方的皮肉上磨一磨。
赫连诛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他正要在阮久的脖子上磨牙的时候,被阮久使劲推开了。
你这个阮久丢了一个枕头把他打开,坏小狗!
赫连诛接住枕头,一言不发,再一次扑上前。
他垂着头,脑袋抵在阮久的肩上:软啾,我好难过啊。
他想在阮久面前坦露自己的难过,想让阮久来安慰他,但他又不想在阮久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所以他虽然说了话,却说得小声,好像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赫连诛抱住他,抱得很紧。
阮久不明所以,察觉到他不对劲,也抱住他:怎么了?你要是不想当小狗,我把小狼换给你啊。
赫连诛摇头:我想当小狗。
要是做小狗,就能一直跟在阮久身边,那就好了。
这时乌兰在外面敲了敲门:大王,要吃点东西吗?
赫连诛又摇头,阮久便朗声道:等一下再吃。
乌兰退走了,阮久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拍拍赫连诛的背,让他好受一些。
没多久,阮久忽然觉得衣襟湿了,他低头一看,赫连诛抱着他就没动过,不像是哭了,可他周身极度悲怆的气息,又像是哭了。
小狗哭都会发出嘤嘤的声音,赫连诛哭,倒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安安静静的。
阮久抱着他,他靠在阮久怀里。
就这样过了许久,赫连诛抬起头来,使劲抹了抹脸,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只留下微红的眼眶。
阮久看着他,看不出来他有哭过的痕迹,还有些怀疑,自己衣襟上的是不是他的口水。
阮久想了想,抿了抿唇角,按住赫连诛的脸,像双手抓住小狗一样,啾的一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下赫连诛不只是眼眶红了,他整张脸都红了。
从来都是他亲阮久,这这还是阮久第一次亲他。
太快了,他他没做好准备!也没有体会到究竟是什么感觉。
阮久揉揉他的小卷毛,赫连诛红着脸,声若蚊呐:再再来一次。
阮久动作一顿,很快就收回手。
你想得美。阮久朝他哼了一声,扭头大声喊道,乌兰,图鲁,快进来啊,快点进来看小狗撒娇
赫连诛两只手捂住他的嘴,躲到他身后:不许喊。
怎么能把他们都喊进来?他们和你又不一样,我只是对着你撒娇。
*
文勃的动作很快,下午就把赫连诛要的人送过来了。
阮久要查去年梁国与喀卡战争的事情,赫连诚是喀卡的领兵人,从他开始查起,当然可以。
赫连诚要是真的与梁国那边的某位朝廷重臣有私下交往,应该会有书信往来。
先王肯定给赫连诚请过汉人老师,让他学过汉话,但赫连诚自傲得很,不肯学,汉话说得也不熟练,更别提和梁人通信了,所以一定会有一个或几个能熟练使用汉话的梁国通在帮他处理这些事情。
赫连诛让文勃找一个从前在赫连诚身边伺候笔墨的亲信,为的就是这个。
这个亲信还要熟悉赫连诚的府邸,赫连诚不会把书信带在身上,更不会把书信交给别人保管。照赫连诛对他的了解,他会在宅邸里做一个密室,把要紧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赫连诚的亲信被收拾干净,丢到赫连诛面前时,低着头,不敢言语。
但赫连诛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
是熟人。
阿史那。
曾经作为使臣出使大梁的阿史那。
他双手撑开,按在地上,弓着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显然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已经将他折磨得魂飞魄散。
文勃道:这是尚京那边送过来的人,太后说,他是赫连诚身边的人,随我们处置。臣看了一圈,赫连诚身边的几个人里,大多是武夫,只有他看起来还文弱些,应该是伺候笔墨的。
太后也是心狠,喀卡人本来就对赫连诚心怀怨愤,她把阿史那送回来,随他们处置,喀卡人怎么会给他好日子过?
赫连诛不说话,起身上前,在他面前停下,最后一步,微微抬脚,踩在他放在地上的手指上。
在梁国的时候,你问我,鏖兀究竟谁是大王。现在你知道了吗?
阿史那抖似筛糠,没等他回答,赫连诛就后撤一步,收回了脚。
软啾。
阮久在乌兰和格图鲁的陪伴到了。
这就是赫连诚身边的人啊阮久走到他面前,才反应过来,噢,原来是他,他安全吗?
赫连诛道:安全,戴着镣铐了。
好。阮久在他面前蹲下,问道,那你知道赫连诚和梁国有私下往来吗?
好直白的问题。
阿史那抬起头,嚅了嚅唇。
赫连诛给文勃使了个眼色,文勃便派臭鼬上前,把人给拖下去:小王后稍候,臣先审审他。
阮久在位置上坐下,乌兰和格图鲁倒茶的倒茶,拿点心的拿点心,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没多久,臭鼬就带着人回来了。
阿史那身上衣裳没有损坏,只是稍微脏了一些,看不出什么动刑的痕迹。
臭鼬道:回小王后,他说有。
阮久又问阿史那:知道是谁吗?
阿史那仍旧不答,臭鼬架起他的双手,又道:王后稍候,臣再去问问
不知道!
这回没等臭鼬把话说完,阿史那就大喊出声。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臭鼬,跪着爬到阮久面前,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要拉住阮久的衣摆,被赫连诛一脚踹开了。
阮久又问:那你知道有书信吗?或者其他什么证据?
阿史那忙道:有,我也写过几封信。
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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