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人等跪满了一屋,从朝廷大员到山野莽夫,都是相熟害过他的人。神情凄凄,佝偻的脊背恨不能一脚狠狠踩下去。
庄员外兴奋地蛊惑:“杀了他们,折磨他们的妻女,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这样你才能解脱。张钰,动手吧!”
张钰瞟了一眼,周身气息冷冽,仿佛随时要爆发,可他眼中始终平静。
将母亲的手抵在脸颊,他轻声道:“我一直困惑,家中早就没了生计,米粮从何而来,纵使路有冻骨,家中棉衣不缺。我心安理得地读书,从来没有多问一句,但凡只要上点心,门口张望的男人,母姐趁我不注意就会偷偷外出,我只要跟去看一眼,就不会有今日下场。”
庄员外饶有兴致地顺着话头问:“圣人言非礼勿视,圣人没诓你。你跟去了,见着母亲和姐姐像青楼女子一样卖笑,床榻上伺候男人,多肮脏啊,天大的耻辱。”
庄员外句句扎心,要将张钰心中最痛的伤口翻出来,反复咀嚼撕扯,连同他的理智一起摧毁。
奇怪的是,张钰就像忏悔,明明痛到极点,心却稳稳放在那里,不偏不倚。
“我恨,恨自己看不清真相,任由仇恨左右情感,做出害人性命的错事。张大人官场争斗,如果没有我的挑拨,他不会走上邪路,事败为保全自己,不过是惩处了我这个罪魁祸首。庄员外为女儿寻良配,所托非人恶言相向,也是常理,我却害他家宅不宁。正如母亲和姐姐卖身供我读书,后又因为不愿拖累我而自尽,也是我自私假装不知的缘故。”
张钰双眼紧闭,胸口痛得窒息,毒血却放干净了。
“师尊救我时点醒我,世间因果循环,唯有一个‘我’是能主宰的,自性光明,万物皆因我而善。”
一语惊得庄员外人形溃散,预感不妙它化成一团黑雾缠住张钰,毒言恶语从四面八方吐出。
“你醒醒吧,是人就有私欲,就有恶念,你的善良换不回善报,伤害别人是为了保护自己,你没有做错,是他们错了,是这个世道错了。你只是错在不够狠,只要你掌握了权势将他们赶尽杀绝……”
张钰站起身,黑雾无孔不入却无法侵入丝毫,只听张钰用清亮的声音说:“但求我心光明,清净自在。”
“知道你为何不能再现我告御状上刑场的画面吗,魔头?”
“……为什么?”
“修真岁月里有太多重要的事和人要记忆,凡人经历我早就淡忘了,没有了执念就容易被遗忘。唯有对母亲和姐姐的愧疚,让你钻了空子。难为你,真真假假演了一出好戏。”
深深看了一眼至亲逐渐淡去的身影,解脱地叹息:“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祭奠她们,我再无遗憾。”
一语落下,黑雾乍然消散,虚幻的场景一并归于黑暗。
张逢夏睁眼,发现秦晌正面带笑容地站在他面前,手心里,是玄火缭绕的木无能,正是这股黑炎,让魔头忌惮,使他没有被拖入更深的幻境。
秦晌的目光让张逢夏有点发窘,这里是他的丹田紫府,刚才魔头诱他看的幻境,秦晌定是看见了。
面面相觑,张逢夏心中坦然,就是耳根发烫。
秦晌先开口道歉:“我感觉到你被魔头纠缠,才入了你紫府,不是故意轻薄。”
张逢夏觉得自己傻得可以,修士大半是遇上绝境才会脱出世俗界,那点凡尘往事对于动辄千百年阅历的修士而言,连饭后谈资都不够格,何必在意。
无关紧要也罢,就像是为故事续尾,他解释说:“我师傅是墨研宗上任宗主,夏秋蝉。当年我被绑缚刑场,师傅正预凡间收徒,救了我。他点拨我,叫我开悟。我时常回想起那日雪虐风饕,师傅如夏日骄阳出现在我面前,融化了大地冰凌,我因此改名张逢夏。”
秦晌点头,赞叹:“你生在寒冷北国,俗名张钰,就像一块璞玉。金玉之物本就冰寒,只有雕琢了捂在掌心,才是温润美玉。你师傅有幸成为琢玉之人,我都嫉妒了。”
张逢夏笑了,如初春旭日,寒凉中给人暖暖的希望。
秦晌心里被猫舔似的一颤,摸摸鼻子,佯装吃味:“你的幻境魔头都文邹邹的,我倒好,粗鲁不堪满嘴荒唐,难道魔界也有私塾,教出之乎者也的上进魔头。”
张逢夏心道,魔头像一面镜子,镜子对面是本人最阴暗的欲望。刚才幻境中魔头说的话都是他动过的念头,不过是添油加醋了一番。幻境中的庄员外就是最阴暗的张钰。
秦晌幻境中的魔头一定像他本人,粗鲁荒唐才是秦晌本性?
张逢夏被自己脑中的另类秦晌逗乐了。
“秦先生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你想知道?”秦晌表情轻松,将头脑中的一段记忆抽出放入木无能:“虽然只有一柱香时间,幻境却延续了千年,等你空下来,弹琴喝茶的时候慢慢看吧。”
张逢夏指腹摩挲木无能:“好。”用挂绳将其悬在脖颈里,贴身放起来。一个人愿意将最隐秘的自我展露,那是完全托付毫无隐瞒了。张逢夏想,他或许永远不会去看,是对秦晌的尊重,但是这份情义,他接住了。
刚做完这些,下巴突然被抬起,一张俊脸贴近过来,鼻子贴着他的,脸颊被轻轻掐了下。
张逢夏眨眨眼,不明白秦晌这是何故,满眼宠溺,举止也……像在戏耍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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