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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伎俩

    阳光明媚的上午,石头津关口一如既往热闹,大量上岸的货物在此过关,而货主和税吏之间发生的冲突也越来越多。
    一个验货通道处,就有数名男子护着自己的货物,不让税吏查验,其中一人,瞎了只眼,对着面前税吏咆哮:
    “你们凭什么收税,凭什么收税!朝廷免了我们的税,你们还收!”
    “三十税一,是很低,那又如何?不该收的税,你们现在要收,这算什么!”
    “我们为朝廷卖命打北虏,在战场上玩命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动静很大,引来许多人围观,不过通道两侧有铁栅栏,围观者只能在一旁看着,然后侧耳倾听愈发激烈的喝骂。
    然后议论纷纷:“怎么了这是?”
    “是贩货的兵家子,过关不想缴税。”
    “不是说朝廷体恤军人,许建康的兵家子做小本买卖时能免税,他们贩的是什么?”
    “谁知道哟,都不给开箱,嚷嚷着朝廷说过免税,所以不缴。”
    “现在,按新规矩是所有人过关时必须缴税,事后可以根据凭证,到关口办退税。”
    说着说着,有人幸灾乐祸起来:“如今这税关可热闹了,天天都有人吵架闹事,越来越热闹,我看呐,迟早要出事。”
    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旁观者就盼着这些自称是建康兵家出身的便装男子,和税关的税吏发生冲突,打起来。
    闹出人命更好。
    独眼大汉骂得唾沫横飞,对面,脸上沾了不少唾沫的税吏不发一言,一脸平静的看着对方。
    这税吏瘸了左腿,所以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不过个子很高,身材颇为结实,和那独眼大汉对站,气势上不输分毫。
    按制度,对于不听解释、不服从新税制的过关者,他可以喊值班兵卒来抓人,因为对方明显情绪失控,不会讲理了。
    但是,他看得出对方及其同伴也是军人,因为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兵,总是和寻常人有所不同。
    瘸腿税吏自己以及同僚,也是军人,直面对方的愤怒,感同身受:
    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殊为不易,还要被税吏抽税,那就等于自己被抽血。
    即便有退税,但按照公廨中人的德性,这税,是肯定要不回来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至少彭城公手下,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你说你打过北虏,是么?”
    瘸腿税吏缓缓说着,独眼大汉从牙缝里蹦出一句:“你没长耳朵?方才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瘸腿税吏拍了拍案上放着的一本厚厚名册:“没错,朝廷是免了建康兵家做小本生意的税,税关这里,有全套名册。”
    “你自报姓名、住址,我在名册上查到了。”
    “但不代表你就是这个人,因为会有人冒名顶替。”
    独眼大汉笑起来:“我不是我?那我是谁,是你祖父么!!”
    另几个税吏闻言眼皮一跳,握紧拳头:你存心挑事是吧!
    独眼大汉的几个同伴也紧握拳头,蓄势待发。
    瘸腿税吏面不改色:“我随君侯攻邺城,抢占黄河北岸津口时,同队兄弟战死大半,我左腿负了伤,瘸了,再不能上战场。”
    此话一出,独眼大汉和同伴愣住了:随君侯攻邺城?你是彭城公的兵?
    再看对方的瘸腿,想来真是作战时负伤所制,独眼大汉不由为自己方才的辱骂觉得羞愧。
    “他们阵亡了,军府有抚恤,双倍抚恤,但家人不在寒山,军府便安排同队军人,随官吏到其家乡,发放抚恤。”
    “我那几个兄弟,是淮阴人,都是同乡,我作为同袍,随吏员到他们家乡去发放抚恤。”
    “结果,有畜生冒充军属来骗抚恤,却没得手,因为我们会对军属的身份反复核查,不会只听片面之词。”
    瘸腿税吏看着独眼大汉,语气依旧平缓:“同理,我不可能仅凭你报个名字,和名册上名字对上,就认可你的身份。”
    “税吏,不需要核实缴税者的身份,只需对其货物估价、定税、征税即可,核实身份,不是我们的职责。”
    “在开税单时,主张退税的货主,我们会测量他的身高体重以及肩距,记在税单上,方便负责后续事宜的人来核对货主身份。”
    “你们做些小买卖,不容易,但过关,必须缴税,无一例外,否则会有无数人冒用你们的名字来逃税。”
    “想想,你们做小买卖的免税资格,是自己和同袍们在战场上拼杀换来的,轻易就被人利用,这公平么?”
    “这对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来说,公平么?”
    瘸腿税吏一番话,说得独眼大汉默不作声,他不是不知道新税制的退税规定,但就是信不过。
    因为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行,这年头到处都是贪官污吏,吃人不吐骨头,所以他认为所谓的退税,就是糊弄人的。
    先哄他们把税交了,等到要退税,就比登天还难。
    他和同伴,为了养活家人,还有不少阵亡同袍的遗属,自己凑了些钱,利用往返建康和军队驻地的便利条件,做些小本生意来养家糊口。
    但他们没有靠山,也没有门路,只能贩卖一些驻地的土特产回京,沿途要被各地税吏层层盘剥,只是勉强能赚些钱。
    如今建康实行新税制,对日用品征税的税率很低,从以前对鱼、鸡、鸭、鹅、薪、炭征的十税一,降为最低三十税一。
    但税率再低,要缴的税钱也是钱,他们的日子不好过,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若能省下这钱,家人们就能多吃一口饭。
    所以,有人鼓动他们冲击税关。
    然而一旦冲击税关被抓、被打伤、打死,家里人怎么办?
    所以他们就只能闹,尽量不动手。
    瘸腿税吏见独眼大汉和同伴冷静下来,再度讲解退税流程:
    “你拿着税单,到所住里弄,找里司开证明,放心,如今总税司在兵家居住的里弄都安排有人值守,只要有军人拿税单来开证明,不许里司找借口拖延不办。”
    “但是,总税司的值守人员,会核对你的家庭情况,确定你是在做小本买卖,而不是被人拉来充数、骗税。”
    “你得了证明,再拿上税单来这里报税,就一定能得退税,但这有期限,为期三十天,从缴税第二天起计。”
    瘸腿税吏说得很详细,且态度诚恳,并强调过关货物无一例外都要征税、符合退税条件的就能退税。
    独眼大汉咽了咽口水,低声说:“方才是我口出无状,真是对不住。”
    “无妨,理论时,声音大些、说话难听些,也不奇怪。”瘸腿税吏依旧一脸平静。
    独眼大汉挠挠头:“那我们就缴税,接下来是?”
    “开箱验货。”
    “噢,对对,开箱...开箱验货。”
    独眼大汉说完,正要招呼伙伴将货物往前抬,却见瘸腿税吏向他伸出右手,于是一愣。
    “不握个手么,兄弟?打过北虏,就是兄弟。”
    瘸腿税吏依旧语气平静的说着,独眼大汉听了,只觉心忽然一疼。
    其他几个同伴听了,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鸡。
    同袍战死时的悲痛、在军中被将领奴役驱使时的愤怒、贩卖些货物被人盘剥还要卑躬屈膝时的耻辱,一时间塞满胸膛。
    兵家子地位低下,平日里被官府驱使如奴仆,打仗时又被赶到前线卖命,不要说铠甲,连鞋都没得穿,在流矢横飞的战场上,无助的死去。
    侥幸不死,打完仗回家,日子依旧过得艰难。
    生活的重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没有人同情他们,没有。
    即便官府说免税,但冒充兵家子逃税的人如满天繁星,无数兵家子用命换回来的小小特权,却也逃不过奸猾之人的侵占。
    现在,“兄弟”这个称呼,让他们感受到了温暖。
    独眼大汉握着对方的手,只觉眼眶发热,泪水不由自主往外涌。
    “哎呀,沙子进眼了。”瘸腿税吏笑道,用手擦了擦眼睛,独眼大汉顺势也擦掉泪水:“是呀,沙子进眼了...”
    恢复心情后,立刻招呼伙伴把货物抬上来,准备接受开箱查验。
    围观的人见打不起来,双方居然还“握手言和”,只觉无趣,很快便散去。
    不一会,验货、估价、定税完成,独眼大汉和同伴缴了税,带着货物通过关口。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税吏们却不敢放松。
    近日来,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多的过关者与税吏们争吵,由此可见,“敌军”的攻势在加强。
    那些家在建康的兵家子,因为官府给了做小买卖免税的优待,尤其成为冲击税关的“主力”。
    很明显,这个独眼大汉和同伴,是受了人鼓动,所以才情绪激动,试图抗税。
    但慑于税关守卫森严,且税吏们不卑不亢的处事态度,吵闹才没有演变为斗殴。
    是谁在鼓动?
    很显然,是那些平日里明目张胆的偷税漏税的大户们,因为新税制的实施而利益受损,于是挑唆寻常百姓冲击税关,试图让新税制推行不下去。
    这种伎俩很卑鄙,就如同在打仗时,驱赶百姓在前,让这些手无寸铁的可怜人面对披坚执锐的敌军。
    但应对起来,只要处置得当,倒不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些被鼓动的寻常百姓,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但始终有所顾忌,不太可能真的动手,因为真要动起手,吃亏的就是自己。
    所以只要税吏态度端正,照章办事,不故意激化矛盾,冲突总是能化解的。
    不过,一旦有泼皮无赖受人指使,以闹事为目的冲击税关,就不好解决。
    因为这种人根本就不怕坐牢,甚至命都被人买了去,若如死士般来个“同归于尽”,可不好对付。
    连日以来的“工作会”上,上级就反复强调:“敌人”一定会不折手段来给新税制泼污水,但慑于彭城公的威名,未必敢直接撕破脸抗税。
    所以,对方的阴招必然不断,大伙每日都要仔细提防。
    。。。。。。
    建康东,破冈渎入秦淮河处,方山津。
    排队过关的船只,在河里排成长队,税关处人山人海,各验货通道都已堵塞,导致正常的征税工作无法开展。
    一处通道内,站着几名税吏,其面前地上落着一个扁担,两个装着莲藕的箩筐。
    箩筐旁边倒着一名衣服破旧的老妪,仰面躺着,面色惨白,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是进气少、出气多,快不行了。
    一名布衣青年扑在老妪身上嚎啕大哭,另外一名布衣青年,面对围观的人群,泪流满面的喊着:
    “我娘被他们打成这般,快没气了!”
    “我们只是贩了些许莲藕,过关时,他们往里面塞珍珠,硬说我们夹带的,要征税!”
    “我兄弟和他们理论,被他们打,还打我娘,我娘被他们推倒在地,就、就快没气了!”
    青年喊到这里泣不成声,双手抓头,然后蹲下,声嘶力竭的抱头哭喊着,人群里便有人附和:“税吏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其他人没喊,但看着倒地的老妪,以及兄弟俩的模样,再看看那些税吏,只觉那些税吏面目可憎。
    若不是现场有大量兵卒维持秩序,他们真要捡起石头,砸这些祸害百姓的奸人。
    忽然有人喊起来:“收个税都能把人打死,你们这群畜生!”
    “畜生,畜生!”附和的人多起来,引发更多人的共鸣:“畜生,你们这群畜生!!”
    现场响起如潮的叫骂声,开始有人推搡维持秩序的兵卒。
    若不是又有大量兵卒从另一边赶过来增援,这些围在税关外的人群,恐怕就要在几个情绪激动的男子率领下,冲破拦截,冲向那些税吏。
    即便有兵在维持秩序,围观的人们,都认为税吏打死无辜百姓,所以一个个瞪着那几个税吏,怒目而视。
    忽有一名官员模样的中年人从税关内走出来,拨开那几个税吏,上前,一脚将那扑在老妪身上痛哭的年轻人踹翻。
    四周突然变得寂静,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嚣张了!
    打得人家母亲濒死,还敢当众踢人,你当我们都是瞎子么!
    眼见那对兄弟抱在一起,哭喊着“你们会有报应的!”,围观百姓的情绪即将被点燃,却听那官员大声喝骂:
    “小贼,你们随便找个路倒冒充母亲,来税关闹事,谁给你们的胆子!”
    “你血口喷人,要打死我娘,还要污蔑我们!”
    年长的那个青年喊起来,声嘶力竭:“你打,你打死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好,那就滴血认亲,敢不敢!!”
    正要爆发的人群,听得这口音怪异的官员嚷嚷着要“滴血认亲”,一时间回不过神。
    滔天怒火暂时打住。
    如何确定两人是否血亲?那就来个滴血认亲。
    如今世人所知的滴血认亲方法,一是滴骨法。
    生者把自己的血滴到死者骨头上,若血渗入骨内,说明生者和死者是血亲(父母和子女,或者兄弟姐妹)。
    另一种是合血法。
    取一个大碗,装上清水,两人割破手指各自挤进一滴鲜血,如果血液在水中相融,那么就代表有亲缘关系。
    “滴血就滴血!”那对兄弟回答,中年官员要让人去河边打水,人群里却有人喊起来:“我们去打清水,免得你们做手脚!”
    很快,有人拎着木桶跑到河边打水,提到税关前。
    并主动作为见证,看着兄弟俩之中的弟弟,将中指割破,滴血入盛着水的白碗里。
    随后,那个濒死的老妪被兄弟俩扶起,在指头割了一刀,滴血入碗。
    来做见证的其他几个围观百姓,见两滴血合在一起,高呼:“合血了,合血了!”
    其他人听得喊声,确定这老妪确实和那滴血的青年是母子。
    “且慢,还有我!”
    那中年官员说完,又让人拿来一个碗,装了桶里的清水,自己和那年轻人各自滴血入碗,旁人一看,两滴血合在一起。
    “我肯定没你这不孝子。”官员笑起来,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滴血认亲的办法,可是没人质疑的准啊!
    “道理很简单,水有问题。”官员高声说着,随便指了指人群里某个人,让其用别的桶重新打水上来。
    重新来了两次滴血认亲:第一次,老妪和兄弟之中的弟弟各自滴血,两人的血未能融合。
    第二次,官员和那弟弟各自滴血,两人的血,同样未能融合。
    那两个年轻人见状,瘫坐在地上,而先前主动打水的男子想走,也被兵卒们拦下。
    这下,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假母子?果然是故意闹事的!
    深感自己被耍了的人们随后愤怒异常:“奸徒!!”
    局势瞬间逆转,几个奸徒被抓,老妪则被另行安置,一场风波化解,税关渐渐恢复秩序。
    关楼里,一处窗户边,方才出去热了热身的祖珽,看着外边的风平浪静,觉得很无聊。
    盼了一阵子“出大事”,结果对手连作奸,都没什么特色,太让他失望了。
    滴血认亲(合血法),祖珽认为不准,但知道如何在水里做手脚,来获得想要的结果。
    邺下恶少年,经常以此伎俩欺骗他人,譬如认亲,譬如招摇撞骗。
    有人常设局诓人钱财,譬如随便在路边寻个老汉、老妪,以其为父母,挟持到街边。
    待得有车马路过,便故意靠过去,使得老汉、老妪被“撞倒”,然后拦住对方,哭喊起来,招来行人围观,把事情闹大。
    甚至专门演一出“滴血认亲”,让苦主无法质疑。
    闹到官府那里,和恶少年勾结的奸滑小吏,对这种伎俩心知肚明,若主官不通此事,便上下其手。
    勒索苦主,迫使其花钱消灾。
    所以祖铤在“培训班”里“授课”时,就跟税吏们讲解过各种“阴招”,尤其提防那些老汉、老妪在‘儿子陪同’下携货物过关。
    今日他在税关巡视,很快就发现一对母子有问题,那俩个年轻人,对疑似其母的老妪,根本就没有任何关怀之亲,更像是押解犯人的白直。
    祖珽见其演技拙劣,加上十分无聊,索性出去热了热身,现在回想新税制实行以来,那些魑魅魍魉的伎俩,真是觉得无趣。
    他不认为建康的权贵、豪商、大户就这点抗税伎俩,所以接下来,也该出人命了。
    若这帮人不敢闹出人命,那,真是无趣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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