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悬如一线,在霎那间被脖颈处一记痛意斩断开。
他没说完的“快回去”三字生生哽在喉中,随着身体落地砰的一声,旋即在一片空阔的浪涛声中哑下。
李隐舟收了匕首,将晕厥过去的士兵细致地掩盖在植丛深处。
确保其位置安稳,他拨开一丛一丛密遮的苇杆,踩着满地细绒如雪的芦花,顺着来路一步步往回走去。
……
是夜,曹营。
勘察军生擒李隐舟的消息已在军中不胫而走,或有年轻不经事的小兵未曾历经赤壁之战,未吃过被这貌不惊人的乡野巫医连环设计的哑巴亏,都不觉好奇捉拿回来是什么人物,竟令满军将士皆露大仇得报的快意表情。
“就是他!”年长的士兵几乎咬牙切齿将旧事道出,“他在我军之中策应周瑜黄盖,令我们失了赤壁!让我们失了多少兄弟!”
昔年参战的吴军将军多已不在前线。
那便让这两面三刀的贼子血债血偿!
一路沐着磨牙吮血似的目光,李隐舟淡然直视前方,仅用目光余睱审视这森严庞大、连绵不绝的军队。
他早已料到曹军中必有人能看透他的所为,尤其那智多近妖的司马懿绝不可能错过吴军中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细节。以其心细胆大的处事,必已将前后考虑得清清楚楚。
若要借防疫方换曹营退军,他李隐舟一个平头百姓当然没什么地位威信。一旦给了药方,以曹操一贯处事,就地反悔杀人灭口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唯有他亲至曹营,亲眼看着魏军退出濡须,才有可能松口给方。
而李隐舟的筹码是曹军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魏王不得不退却一步,先拿出诚意。
司马懿既要帮他,当然也考量到了这一步。
在双方神会的配合下,李隐舟再次正大光明踏入魏军大营。
出乎意料的是,满军仇人中排在头一个要见他的竟是魏王曹操。
司马懿能看穿的,曹操必不可能忽视。
可他是否又看穿了司马懿此人?
李隐舟被推入大帐之中时,曹操正坐于案前批阅公文。
近十年不见,他竟老得已经像是换了个人,白发苍苍、皱纹满额,浑身瘦得令人几乎有些不忍直视。唯有一双发灰的眼藏在耷下的眼皮中,依然洞悉世间秋毫万物。
李隐舟知道,曹操虽老,虽病,但壮心未歇、不死不已。
否则还有什么力量能支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病与药的双重折磨下活到今天,活过十年?
将烬的烛火铺出满室昏黄的光,曹操眸中映着明明一点残炬,见李隐舟来,他竟只微微地叹息道:“听闻张机先生仙逝,可惜孤未能遣人吊丧,但缅怀的心是一样的。”
在见到他的刹那,李隐舟便知道他没有撒谎。
数十年风雨恩怨,曾陪他走过天下人百般嘲笑的,被他亲手杀死了,助他登上万人之巅的,也渐一去不回。以至于他喜欢的、欣赏的、憎恶的敌手也不觉间换了新人,留他一个糟老头子在这无人的顶峰独自看天下沧桑。
何等风光。
何等孤寂。
李隐舟心头瞬时滚过许多字眼,最终只道:“师傅走得安详。”
曹操便笑了笑:“是孤羡慕不来的福气。”
两人也曾刀刃相见、血溅当场,再相会时竟谈得如此心平气和。曹操寒暄两句,扶着侍从的手步至窗前,不知是看月、看雪,还是看深夜中的千帐灯。
“孤其实当感激你。”他缓缓地道,“没有你的药,孤或许也撑不到今天。”
李隐舟注视着他瘦得嶙峋的背脊,轻道:“您是天命之人,不是某可左右的命格。”
“天命?”曹操在喉中低念着这二字,不置可否地微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又遥点着李隐舟的额头,“君与孤皆凡人,都有不能做到的事情,譬如孤这病,便是你再有本事,孤再不肯咽气,也终归拿它没有办法。”
李隐舟循着他的话,索性直截了当挑明了此次夜谈的来意:“但您后继有人,有些事情还未发生,还可以阻止。”
曹操平和地道:“你要用防疫的方子换孤退兵。”
说这话时,他满额的皱纹未动分毫,唯唇角牵出个极淡、极平常的笑。
李隐舟深看着他,没有立即接话。
曹操的笑意便深了些,一双眼中透出老而不朽的精光:“孤……偏不。”
李隐舟微皱了眉。
曹操的目光越发地长,似欲将他的心事一丝一厘地抽丝剥茧,露出深藏其中的诡计与野心。
他慢慢地踱至李隐舟面前:“若你有信心完全治住时疫,何不索性助孙权将孤的大军一举击败?是因为你自己也无法掌控它。你担心这种时疫将会秧及天下,所以不得不退而求次,也只能要孤退兵。因此你的筹码威胁不了孤,哪怕孤什么也不做,你也终究会交出药方。”
窗外的雪无声漫飞。
只方才片刻的驻足,曹操披在身上的大氅已落了霜似的一层薄雪,在灯下有种微微的森寒。
曹操毕竟是曹操。
即便没有星象的预言,没有来自后世的认知,那双精明的眼仅一瞥便轻易地抓住了命运的轨迹。
和他为敌,的确很难。
李隐舟静立片刻,听风声吹落积雪,深夜的军营中零星的脚步将雪屑碾成冰渣,在足下发出轻微咯吱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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