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了暨老太的后事,唯一难办的就是暨艳的去处。
李隐舟抱着暨艳走进门的时候,张机倒还颇有兴致地看了看小朋友病情恢复的情况,但连着三天同一桌吃饭,似乎也觉出味儿了。
“你连累我还不够多,还想再揣个小包袱?”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小徒弟,“这吴郡有钱有势的世族多了去,就算盛
太守没有时间养孩子,肯定也会安置个好人家,你小小年纪倒上赶着做人爹妈了?”
一字一句像雨点子似的劈头盖脸砸下来,暨艳小朋友被震得懵然,放弃理解,安安静静地数着小兄长教的十六字箴言。
李隐舟搔搔耳朵,想糊弄过去:“他要是给世家当了养子,肯定要改名改姓的。他可是暨氏最后的血脉,真当了别人家的儿子,小心暨老太半夜找你讨说法。”
张机可不信这些浑话:“事也不是你我所为,冤有头债有主,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好心的人了?”
“徒弟也曾……”李隐舟反思来到这个时代的两年,一时语塞。
好事似乎一桩没做,祸倒给师傅惹了一堆。
他以假咳掩饰尴尬,躲开张机刀尖似的挑剔目光,低头给小朋友擦擦口水。
暨艳乖巧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庐江城那个有个类似命运的小少年。
世家的生活也许意味着衣食无忧,生活饱暖,但也少不得被扒走一层孩子的童真。为人子女的快乐或许不曾拥有过,而长大成人的痛苦却提前印刻下。
他不大希望暨艳重蹈覆辙。
张机剥开一颗毛豆,和嘴里的酒一拌,含糊道:“你自个儿的妹子倒不见你这么上心过。”
“阿环她不愿意来吴郡,舍不得养她的师太。”李隐舟亦无可奈何,那个脆弱的、纤细的小女孩也有了自己的师长,自己的亲人,他这个假冒伪劣的兄长只能往后捎一捎了。
陆逊已经帮他问询过,那位师太不日也要云游蜀中,到时候环儿会跟着她一起离开庐江,不会受到战火的牵连。
“算了,你要养就养着吧,老夫只是看不明白。”张机啧啧品着滋味,凡尘琐事并不放在心上,只随口问,“这孩子和你无亲无故的,你养他为什么?”
李隐舟抬头望着自己的师傅,良久不语。
张机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摸摸自己的脸,目光警惕:“你瞧老夫做什么?”
李隐舟露齿笑着,眼神却十分真挚。
“就如师傅当初养育我一样。”
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图任何回报。
短暂的生命就在这样的接续中,不断地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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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四年末,冬。
在吴郡过了两年无波无澜的悠然日子后,这个陪伴着李隐舟来到东汉末年的年号也悄无声息地划上了句点,将在即将来临的新春被被改为兴平。
年号总是透露着统治者的心愿,然而再怎么频繁地降低所求,动乱也已经不可收拾地愈演愈烈,四方狼烟中,吴郡也不可避免被浪潮掀起涟漪,平静的生活渐渐揉碎成荡漾的波光。
首要的一件事,便是许贡即将代替盛宪的太守之位。
暨老太事发之后,盛宪也立即抓住良机对其进行了肃查,清理出数十桩冤假错案,将他压弹了两年之久。
然而此人与山贼头子严白虎关系深厚,盛宪终究不愿意将战火引来吴郡,始终没有斩草除根。
另一个原因是,他真的老了。
许贡没有他的才华,没有他仁慈的品格,甚至连手腕都无他的稳重与果决并存,但唯有一件事情,是盛宪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的劣势。
那就是年龄。
四十多的虎狼正值壮年,而不惑之年的老者已垂垂无力,盛宪数次请张机诊疗,只是朽木不春,没有任何一味药材可以令时间回头。
“老夫一离任,便无人可以压制许贡,先生是意济苍生之人,与他所为背道相驰,恐怕吴郡留不得了。”
盛宪昏花的眼睛凝然注视着窗外枯萎的木枝,到了政治生命的尽头,也不再端着太守公的架子,仿佛一个邻家一起下棋的老头子,和张机师徒从容地分析局面。
“孙策孝期将至,恐怕第一个盯上的就是庐江郡与吴郡这两块宝地。他素与老夫和陆太守不睦,不过也更瞧不上许贡那号人。所以我已提拔了他父亲孙坚的旧部朱深为下一任都尉,希望可以与许贡制衡。”
落叶归根,吴郡本不是盛宪的故乡,临别之际,他还是以最后的心力为之筹谋。
就连一贯桀骜不驯的孙策都被这位老人算计了进去。
大概也是隐隐预感到了即将变天,虽然不像陆逊那样彻底地选择合作,但提拔了孙氏的旧部朱深,也算是他为吴郡做出的最大的和解。
张机替他悬脉,不知是无心政事,还是太过专注,并没有回答。
盛宪木然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落在昔年帮他破了案子的少年
身上。
两年的时光过去,当日的小孩已像柳枝似的节节生长,抽出柔韧的身段。孩童的圆润脸庞渐渐被时光擦出分明的线条,挺秀的眉目有着小刀似的锐意,眼尾轻挑,犹如燕尾剪破春风的生气。
他见识过这秀气的面容下透出的锋芒,也知道其才学不同与普通的少年,两年前都能临危不惧地助他反击许贡,日后更绝非池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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