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说罢,牵了马走下山坡。杨酉林在身后忽然道:大将军。
承铎站住,听他接道:我本来只是个无名无才的小民,因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数年来都只是个小卒,而两年间便做了上将军。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这胡人的国都。他望着承铎恳切道:杨酉林从不奢望做达官显贵。日后便如现在,大将军但有驱弛,即当效命。
承铎赞许道:你知道么?一个真正的军人,必定做不成权谋家。因为战场的争斗只有终结时的胜负;而权力场上的争斗却有很多种,永远也没有终结。一个人即使有足够的聪明由简入繁,去涉猎权势;却很难再删繁就简,去做个逍遥的人。军中战将无数,赵隼总说你无趣,然而我最赏识的却是你。
他停住议论,对杨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这个上将军,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军人。承铎说到最后一句,神采一扬,跨上马向平原上大军而去。杨酉林也一跃上马,跟了过去,留下一路扬尘。
回到大营时,杨酉林的副将已带了人马出来。承铎发了兵符给他,杨酉林领了,便带了骑兵浩浩dàngdàng地出营。忽然明姬换了一身男装,穿着个小兵的衣服,背了个包袱,牵了马过来。东方一旁看见,吃惊道:你要gān什么?!
明姬扬首道:哥哥,崎元关有雪shòu。我去帮你打一头回来作灵药吧!说完,也不等东方答应,扬鞭一策便跟着那骑兵去了。东方错愕之下不及应答,大声唤:明姬!明姬回头冲他摆了摆手,马不停蹄地走了。
承铎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嘿嘿。
东方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喜该忧。
赵隼站住,望那人马去尽,突然回头看着承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承铎四分疑惑,三分鼓励,两分同qíng,一分幸灾乐祸地回看着他。赵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骂道:他妈的杨酉林,平日跟老子装傻!
承铎低头,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缨,一言不发地往中军去了。
*
下午无甚要事,承铎换了便装,窝在大帐里看书。帐子里飘dàng着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细碎地切着蜜饯撒进去。即使承铎不怎么吃甜食,闻见这味道也觉得有些诱人,便倒到chuáng上耍赖道:你端出去煮,再这么煮我呆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里面搅了一搅。承铎坐起身来,正要说话,哲义在门口道:主子,兵部有文书来。
承铎正容道:拿进来。
兵部廷报是军机要务,都是专人专送,不能假他人之手。这个进来的递送,穿着兵部六品服饰,高高瘦瘦的个子,约莫四十来岁,唇角却有些萧索的皱纹,显得形销骨立。他单膝跪下道:王爷军安,小人奉命递送文书。哲义上前yù接,他却一缩手,自己站起来,往承铎面前送去。
承铎笑笑,伸手去接,刚要接住时,那人手腕一翻,自书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铎。然而承铎却先于他变势,一伸手已扣住他右腕,着力一扭。这人急抬右脚,却没有快过承铎,脚踝堪堪撞在他脚尖上。承铎不容他出,将他左腕一拉,喀地一声,高个子兵士整个人转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脚。
承铎手臂一扬,他应声飞出,落在大帐中央,四肢都不能动弹,呻吟不止。这一下变故只在瞬息之间,令人目不暇接。承铎却微笑道:你既然行刺过我,就不应再来我面前。
茶茶蓦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个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脱的那个瘦高个子。承铎接道:你当时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愿求死。我们今日正可说个分明。
瘦高个子脸现恨色,却并不开口。
承铎当即对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来往帐外去,哲义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帐外数步,便听见一声惨切的低叫。
帐内哲义已经碾磨着切下了瘦高个子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从此便张不开弓,握不住刀。那瘦高个子咬牙不叫了。哲义估摸着那阵痛劲过去,再以腰刀砍钝的刃口割他食指。不过一会,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来。
那人只咬牙看着承铎,唇边竟浮出一丝冷笑。
承铎见他如此,便也笑了一笑,道:你就给他右手一个痛快吧。哲义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个指头一齐斩落。一阵麻木过后,断指之痛陆续涌起,那瘦高男子竟放声大笑起来,远远听去却似哭一般,他喘息咳道:可惜了。
承铎道:可惜什么?
可惜还是没杀了你。
你我有仇?承铎问。
是。
什么仇?
你杀了我唯一的亲人。他声音黯淡颓丧。
谁?
哲仁。
承铎沉吟道:哲仁随我多年,并无父母兄弟。
我是他师傅。他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虚空。
承铎抬手示意哲义放开他,哲义收了刀立在一旁,听承铎沉吟道:师傅?
那人抬起脸,悲喜全无地望着承铎,当年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废去七层功力,下了蛊毒,成了不生不死,为人卖命的走狗。哲仁是送来我教导的钉子,那年他只有六岁。之前,有三个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们成不了出色的钉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时间。
钉子?承铎故意问。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哦。承铎做恍然状,却浮上一丝冷笑。
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蛊毒所制,痛苦万状,他为了我,只好为人卖命。他话语中的凄楚,溢满眼眶;而这份拼死也要杀了承铎的执着更是流露着另一种疯狂。哲仁于他而言,恐不是亲人这样简单。
承铎心下震骇,凝视他半晌,道:他先要杀我,我不能不杀他,但我并不曾折rǔ刑讯他。他宁可一死,也不肯说出自己的主子;他明知我可以不杀他,却不愿受我恩惠。这多半,还是为了你。
那人淡漠而颓丧地笑了,断指汩汩流血,不错,在这世上,他待我再好也没有了。不管为什么,你杀了他,我只要杀你。可我却杀不了你。
承铎默然片刻,淡淡道:哲义,你带他去止血,完了放他走。
哲义啊的一声。
那人却定定地看了承铎片刻,嘶声道:你当真不想知道是谁要害你?
承铎坦然道: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倘若不愿意说,我问也没用。你心里有执念却无所寄托,来此一是为报仇,如若不成则可求一死。我说得是不是?
那人沉默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很是。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无他念。今日杀不了你,只好杀了我自己。你放我走,恰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承铎笑道:那你可以再来杀我,一次不成,还可以下次,终身为之奋斗,也不至于生无可恋。
瘦高个子闻言愣了一愣,脸色yīn晴不定,似悟似悲。他站起来,脸色雪白,踉跄着向外走了几步,走到帐口,放眼望去,天高云淡,雁阵南飞,忽然回过身来,道:不错,心爱之人原是一个人的死xué。
承铎一愣。
他接着问了一句:你明白么?
承铎脸色蓦然一沉,一时间杂念丛生。有很多话想问他,又仿佛无从问起。
那瘦高个子看他变色,摇头轻笑,一步步挨出帐去。哲义跟去送了他出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承铎坐在那里,觉得少了什么,起身去寻茶茶。茶茶果然呆在素常窝着的偏帐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垫子上,睡得像只猫。承铎凑近去,她脸色恬静,一点也没醒。承铎喜欢看她熟睡的脸,不被噩梦惊扰,仿佛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诚然爱人是一个人的死xué。承铎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个人为什么放了茶茶回来。只因为承铎与茶茶qíng愫已生,时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当初痛苦百倍。
承铎暗叹一声,轻手把她抱起来,往大帐去。茶茶朦胧间醒来,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懒地不愿动。一进了承铎大帐,她闻见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来。承铎放下她时,茶茶懊恼道:哎,糊了。
她煮在帐侧的粥已经快gān了。茶茶端下锅,却见承铎如雕塑般愣在当场。茶茶也觉得哪里不对,等她想出来了,却不敢相信。承铎抢上前捧起她脸道:乖,再说一遍。就像刚刚那样说。
茶茶神qíng激越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承铎轻声哄她:你说糊了,我听见了。你再说一遍。然而茶茶没有说糊了,她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觉得这声音如此陌生。承铎一把抱住她,茶茶低声道:我说话了。承铎点头:嗯,你说话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声,埋进承铎怀里,却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里旋转。
承铎从来没想过茶茶竟这样突然地说话了。她当初为什么不能说话了,承铎从不曾问过;并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记忆。然而茶茶这天说得最让他回味的一句话,便是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这就是叫chuáng?让承铎在今后很多年里,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这种愉快其实并不关乎ròu体。承铎喜欢茶茶,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第三十四章 来贺
这天午后,有急劲的风chuī在山原上。七王承铣的亲随一盏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营报说七王已到营外十里。此时远远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渐渐可见百来人马朝着这边而来。队伍之间还载着一辆大车,在那糙原上踽踽而行,车窗的布帘被风chuī得翻飞。
疾风没有chuī散浮云,反而将阳光隔成一道道光束,变幻着映在地面。东方眯起眼睛眺望那远来的人马,风把他束发的蝉纱带高高chuī起,飘摇不定,而他身形却如磐石不动,隐隐似有千钧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见云州兵马大都督的字样,只是被风chuī得十分凌乱。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浅棕色锦服,渐渐已走得近了。东方看他一路纵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将马拉住。马扬蹄而起,泥土飞溅。待马站定,那人做出一个笑容,道:东方先生,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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