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仪只得和女官守在门外。等了许久,再三催促,杨末才赶在时辰快到时出来。吴尚仪仔细观察她仪容,发现霞帔微微歪斜,九翟冠下也露出几茎发丝,但时间紧迫也来不及重新梳理了,只能帮她稍作整理,看上去并无明显失礼之处。
吴尚仪是宫中资深女官,知晓其中来龙去脉,一颗心七上八下,唯恐事情在自己手上闹出纰漏,紧紧跟在杨末身边留意她一举一动。但是随后她并没有异常举动,甚至在紫宸殿外等候百官先行进殿时,鲜卑人从她面前鱼贯而过,她也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鲜卑使团虽然只有几百人,但吴帝一直按照两国会晤而非出使的礼节接待魏太子。太子今日服衮冕,祭司、受册、纳妃才需要的服制,如果只是陪同观礼,他完全没必要也不应该穿成这样。经过杨末面前时,他停下脚步偏过头来,但杨末始终昂首望着远处的殿顶,并不看他。
吴尚仪想:魏太子确实相貌不凡,反观杨家小姐,容貌与宫中见惯了的诸色美人相比只能算是普通,真不知太子看中了她哪点?以后嫁入鲜卑王庭,孤立无援,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不多时贵戚群臣毕集,殿中鸣钟奏乐,杨末奉召入殿。皇帝先与她行结拜之礼,再下册封玉旨,赐号宁成,食邑两千户,礼遇与长公主相同,而高于皇帝亲女。又因她尚未起名,杨公诸子分别以乾、兑、震、巽、坎、艮为名,幺女丰姿秀颖,皇帝为她赐名颖坤。
杨公以先天八卦为子女起名,起初大约也未料到自己仅一名妻室会有八个子女。杨家祖上草莽出身,族谱也修得潦草,只有男子行字,未提女儿。淑妃单字“离”,未与兄弟排名。到了杨末这里,按理应取字“坤”,但家里一直只称呼她的乳名,一来是宠溺疼爱她,二来是杨公觉得女儿取名“坤”不妥。如今这样的情势,反倒正应了她一家的排名,仿佛一早就种下了因果似的。
宁成,颖坤,其义不言自明。大伙儿一径笑吟吟地看向皇帝右侧特设金帐内的魏太子,下一步便是这场典礼真正的主题了。
宇文徕看着杨末郑重地接下圣旨玉册,叩首谢恩,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顺利,他以为以她的脾气至少会闹一闹,她却完全没有。看来家国大义在她心中的地位,比他预期的更重要。这令他心头微苦,但结果总是好的。
皇帝也龙颜欣悦:“御妹,往后朕便是你的兄长,家事私事你需都报与朕知,与你长兄无二,知不知道?”
杨末捧着玉册颔首道:“是。”
皇帝大笑,捋须道:“朕兄弟姐妹缘薄,先帝只为朕留下三姐一弟,如今已届不惑之年,又多了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妹妹,也算全了朕平生一大憾事!”
众臣纷纷向皇帝道贺。
贺毕,皇帝话锋一转:“御妹二八芳龄还未定下终身大事,家中严君不在,朕这个兄长就要替你做主了。”说着含笑看向宇文徕,“当此两国修好约和之际,朕与太子……”
“陛下。”杨末突然开口打断他。金殿上打断皇帝说话,实在是无礼之至的僭越行为,引得殿中众人全都向她看来。
“陛下,”她俯首拜倒,“妾父兄新丧,重孝在身,不能成婚。”
谁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出纰漏,她竟敢当着群臣的面公然反抗皇帝的旨意,原本欢闹的紫宸殿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皇帝也面露不悦:“御妹,难道你要抗旨?”
杨末再拜道:“臣妾不敢,但服丧期间嫁娶有违孝道,妾亦不敢为。”
皇帝道:“御妹一片孝心天地可表,但万事皆有权宜之道,民间亦有荒亲之礼,丧期婚娶并非不可转圜。”
杨末道:“荒亲陋习有悖人伦,惜小才而忘大义,诗礼之家不应为之。而且荒亲需七日内乘凶结亲,家父已仙去近百日,入土为安也有一月,荒亲之礼亦不适用。”
皇帝不耐道:“孝之小义在事亲,大义在事君,你只顾事亲而不顾事君,连朕的旨意都要违抗,罔顾国家社稷,辱没你家门忠烈之风,这才是大不孝。”
杨末回答:“陛下是君,妾是臣,家父一生以忠字为先,女儿绝不敢辱没他的身后英明。如果陛下一定要我悖逆孝道丧期婚嫁,臣妾只能以服丧之身领旨。”
她跪拜于地,放下手中玉册,将头上九翟冠取下,脱去大衫霞帔,里面穿的竟是斩衰麻衣,一头青丝也未加挽束,披散于肩。
身披斩衰登金銮殿者,她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旁边的吴尚仪大惊,连忙也跟着跪下请罪。明明沐浴更衣都在旁侍候,她是什么时候在礼服下藏了斩衰?穿这样的重孝上金殿,实在是胆大妄为之极,惹怒陛下如何是好?何况旁边还有个等着结姻的魏国太子,如此触他的霉头,鲜卑人发起怒来,陛下也回圜不住。
皇帝果然龙颜大怒:“杨颖坤!你、你好大的胆子!来人!”
禁卫应声而入。旁边宇文徕却站起来制止道:“陛下且慢。”
皇帝道:“贤弟你看,此女嚣张乖戾,非母仪天下正位中宫之良选,难承贤弟厚爱,还是让愚兄为贤弟另觅良配吧。”
宇文徕笑道:“孝为百善之先,公主事亲至孝,可见心地纯善,不枉孤对其心折。公主言之有理,丧期成婚有违孝道,孤愿静候公主服丧期满再行婚仪,以全公主尽孝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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