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恰好是以往晴明和友人们对坐饮酒的位置,正对着一株系着注连绳的千年古樱,樱树下荡漾着一方青石砌的水池,身着黑色狩衣的青年就坐在廊下,望着池水发呆。
远远看过去,他像坐在时光的缝隙之间,连神色也看不分明。
泽田弥轻巧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从者察觉到动静慢慢回头。
他似乎才从回忆中挣脱,眉宇还带了一丝恍惚,眼神聚焦到面前的小女孩身上时才真正清醒过来。
“你……”
银发小萝莉乖巧地抱着膝看着他。
青年露出了一点不知所措的表情。这是他的御主,他心里知道这一点,但是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无论是作为源氏利刃杀伐征战的前半生,还是得知真相后疯狂找源赖光复仇的后半生,他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生物相处过。
幼小可爱的,身披着阳光的,暖融融的光团一样的人。
他的世界以前只存在三种人,源赖光,酒吞、茨木之流的妖怪同伴,以及可以无视的其他人。他的御主显然三者都不是,不可以无视也不是敌人,拿出对酒吞和茨木的面向同伴的态度似乎也不太对,对此没有任何应对经验的鬼切麻爪了。
然后他就又想起了源赖光。
他是真的不知道源赖光是怎么能够和这种柔软的生物相处的。那个人在他心里像座巍峨绵延的山脉,川脊上覆着厚厚的冰棱,山底下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他跟花朵一样的御主靠近也不怕冻着她。
但刚想到这里,鬼切就顿了顿。
哦,不对,他的确不怕。因为在这个世界的是十九岁的源赖光,是并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少年时期,而他记忆中的源赖光没有少年。
其实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同。
如果说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是挡在人类面前的用鲜血和冷铁浇筑的防线,脚踏实地不可动摇,那么这个世界的少年源赖光就是穿过人世的浩然山风,茫茫尘世间能够牵绊住他的只有那么几样东西,大多数时候都置身事外一般冷眼旁观,抓不到,留不住。
但与此同时,这两个看似截然相反的影子又有一部分是完全重合的。
比如这个世界的源赖光再怎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也同样会在人类的灾祸面前站出来。
也比如,对方将他框去对付怪物,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敌人腹地去找罪魁祸首的时候。
当时他放完宝具回来,在原地没有找到源赖光的人就知道自己肯定是又被他骗了。
仿佛是大江山之战重演,他和酒吞茨木犹身陷幻境,那个人就已经不动声色地掌控全局,找到幕后主谋了。
发觉这件事之后,鬼切意外地居然并没有感觉到多生气……甚至恰恰相反,从源赖光说不认识他开始就不断在他心头拱火的焦躁散去了不少。
突然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他其实并不比其他人的疑问少多少,但在一地混乱中,他终于抓到了唯一的那点清明——这个人果然还是源赖光。
他发呆的时间有点长,等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旁边的小女孩见他半天不说话也没有打扰他,而是和廊下一株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黑莹草玩起了拍手游戏。
他看到那株妖气冲天的莹草一时都有点震惊。
土御门家是阴阳师世家,居然在院子里养了这么大一个妖怪?
但随即他又想起在平安京时安倍晴明似乎就对妖怪多有优容,跟大部分大妖怪都关系不错,他的后人在院子里养了只妖怪似乎也不太奇怪?毕竟眼里容不下妖类的也只有……
嗯,只有源赖光。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里想到这人的次数太多了,这个名字又双叒从他脑海中蹦出来时,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灵力的靠近。
走廊尽头,一身黑色浴衣的源赖光拿着串丸子,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他的视线朝这边投过来,神色有一丝漫不经心。
小御主几乎是同步察觉到了这人的到来,小手往地上一撑,站起身开心地朝他跑过去。脚步轻快,像只见到了主人的小动物,软乎乎地喊着,“赖光,丸子。”
源赖光略略弯下腰,把竹签递出去,在小女孩努力伸手去够时又逗猫似的往上一提。
小御主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跟着蹦跶了一下,正好被他单手一带抱进怀里。
然后他这才抱着她直起身,修长的手指捏着竹签把丸子递到她嘴边,看着她“啊呜”叼走一只。
“赖锅介是哪泥来的……”
“厨房。”源赖光懒洋洋地说,“有只狐狸在做关东煮,要吃吗?”
泽田弥终于把丸子咽下去,吐字清晰言简意赅地说,“要!”
随即她回过头,“鬼切要来吗?”
源赖光的视线也跟着扫了过来。鬼切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不,master你们去吧。”
他看着那人抱着御主转过身,慢悠悠地往回走,步履一点也不急,连背影都带着股懒散的味道。
他记忆中的源赖光的背脊总是绷得笔直的,像亟待出鞘的刀,脚步急促但从容,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候。
他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个十九岁的源赖光和他记忆中的青年源赖光就像一棵树上生出的两枝不同的枝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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