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之前,他似有所蜕变,面容微泛莹光,神色风姿亦更近仙人,连身旁的云未思亦被映照得同样光彩夺目。
江离只能隐隐感觉对方境界大进,却不知到底进到了什么程度。
九方长明:唯有当众打败他,逼他使出魔气,才能向天下人证明他与妖魔勾结,彻底令他身败名裂,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也能还姚道友一个清白。
姚望年神色微动。
清白,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异常遥远。
他不是不在乎,只是他失去太多,多到他觉得清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但,可以吗?
江离眉头紧皱,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还有师兄,我们联手,恐怕都打不过师尊,而且这次他准备周全,万剑仙宗底蕴深厚,神兵利器,精英剑阵,我们四人加起来,只怕都
云未思打断: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姚望年也激他:你怕了?
江离望向九方长明。
后者嘴角翘起,微微颔首,袍袖无风而动,似隐含风雷战意。
恍惚间,江离如闻铮然剑鸣,金光巨龙自身后腾空而起,轰然咆哮直冲云霄。
那便去吧!
第138章 幸而,最在意的人,还在身边。
虽然决定要启程前往千林会,众人却不能立刻动身。
江离要先找个法子将迟碧江的身躯安顿好,以便将来救回她的神魂之后不至于无处安放,红萝镇上乱哄哄的,能托付的人不多,他想到自己先前栖身的药堂掌柜,便带着迟碧江去找他,顺便去买点朱砂黄精等物,以备画符结印,布阵御敌之用。
他行色匆匆,脸上不复平日笑容,怀里抱着人事不知的迟碧江,背影似也有千斤重担,脚步沉重。
姚望年多年寻觅终于得到仇人真相,眼看决战在即,他本该畅快的心情却始终轻松不起来,看着江离远去,反倒越发沉重烦躁,无名火越烧越旺,恨不能将眼前一切摧毁殆尽。
这世间诸物诸人,皆是自私自利,他当年只因看见村民无辜枉死,想要帮助他们,明明是一腔好心,却落得如此下场,可见天道无情,善心从来不得善报。
他一面是愤恨落梅连师徒之情都说断就断,将他害至如斯田地,另一面又觉得落梅如此强大,唯有像对方那样无情无义,追逐对方脚步,才能成为走到最后的强者。
激烈矛盾撞击加剧内心煎熬,姚望年只觉浑身燥热,杀气顿起,鬼气由周身泛起推开,如波涛往外迅速扩散,所到之处,土壤焦黑,白雪化为青烟,草木不存,飞鸟落地。
云未思见状,振袖结印,金色符文浮现半空,将扩散之势生生阻止。
姚望年心头愤恨得不到纾解,神色反倒越发疯狂,眼看双目尽赤,就要走火入魔,一道佛印从他背后打入后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晨钟暮鼓,如梦初醒,姚望年神识连同身躯微微一震,所有癫狂悉数散尽,神色形容渐渐平静下来。
没想到你还会佛门心诀。
半晌之后,他沙哑开口,兜帽下露出的一点下颌似乎变得更灰白了。
我曾入天下各宗修习心法心诀,学贯百家,佛门,道门,儒门,对我来说并无区别。修炼方法只是细枝末节,最终追求的,都是殊途同归。九方长明看着他,你心魔很重,长此以往,恐怕连鬼修都做不成。
鬼都没法当的时候,也是灰飞烟灭的时候。
心魔,哼姚望年冷笑,在我成为鬼修之后,就没有日夜年岁之别,只有煎熬痛苦无法忍耐,与勉强能忍耐的区别,你们这些顺风顺水的人,自然没体验过这种感受!
你怎知没有?云未思神色淡淡。求而不得,望而不及,不知对方生死,却为了一个承诺,自愿困在不见日月,只见妖魔的深渊之地,思念成疾,不甘成魔。
最深的绝望并非毫无希望,而是怀抱一丝希望,却永远在漫长黑暗中度过等待,不知何时才能看见光明,久而久之,躯体因为痛苦而无法麻木,神智却只能将愤恨的自己分裂开去。
在九重渊的海边,那个魔气入体的云海看见了坐在柴堆边烤火的九方长明,只有杀念的他还不知道,漫漫岁月里,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光。
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想到别的,姚望年一时无声,没有反驳。
自你死后,所有存在的意义,只为自己含冤而死的不甘,若此番赴会,真能打败落梅,你就能得到解脱吗?九方长明问道。
他伸手按在云未思肩上,轻若无物,重逾千钧。
仅此一个动作,云未思就渐渐平静下来。
也许心里那道伤痕想要彻底痊愈还需要很长时间,但无论生死,九方长明都在他身边,他就已经有了治病的解药。
解脱?
另一边,姚望年摇摇头。
他心中有太多愤恨与不解,哪怕将落梅挫骨扬灰,也永远不可能得到解脱。
飞升成仙固然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但以徒弟性命,宗门乃至天下为代价,去博一个未必能实现的结果,值得吗?
姚望年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问出口,但他听见九方长明的声音。
世间诸人,所求之道不同,并非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就能万流归宗得悟天机。有些人走的是旁门左道,剑走偏锋,与妖魔合体,肉身成魔,灭天下而成就自己,照样也能踏破虚空,飞升境界。
如果没有九方长明和云未思,落梅真人最后未必不能成功,与妖魔结合,将人间变成妖魔世界,强行改变了天地法则,是不是也能成为天道的撰写者?
他踩着那么多尸骨走到顶峰,弟子姚望年发现自己与妖魔勾结的端倪,就杀人灭口,还令对方蒙上污名;江离身份适合,就要被无辜夺舍;迟碧江对江离一往情深,就要被他利用;九方长明和任海山修为深厚,就要被他用来作为六合烛天阵的持阵人,成为骗局中的一部分;落梅看出云未思在意师尊,就要请君入瓮,让云未思自愿被困于九重渊,生生世世不得离开。
天下所有人,都被落梅玩弄于股掌之间,死的死,伤的伤,有人颠沛半生,有人死于非命,唯独落梅,从头到尾不曾得到半点惩罚。
我少时入万剑仙宗,长老指着山壁上那柄石剑对我们说,剑道如剑心,山河如明镜,唯有澄澈明净,一尘不染,方能得成大道。我奉为圭臬,立德立心,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
所以遇到有人残害无辜村民时,姚望年才会选择留下来查明真相,而不是事不关己一走了之。
若不是他当日非要为这些人讨一个公道,又怎么会被自己的师尊视为眼中钉?
可他死了这么久,在万剑仙宗乃至天下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背叛师门的弃徒,沉冤从来不曾昭雪,公道也从来就不存在过。
若果这世间当真天道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何枉死者的冤屈从来就得不到伸张,而视苍生如蝼蚁之人,却可以为所欲为?难道非得像落梅这样的,才能得证天道?
姚望年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身体微微颤抖。
远处霞光渐渐黯淡,又是一天即将结束,姚望年的身体却像即将随着霞光消隐,逐渐变浅,竟连他周身鬼气也浅淡许多。
道,有三千。人、仙、鬼、神、妖、魔,各有归所。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所谓正邪,滥杀与否,良善与否,不过是人定下的规则,天道从未如此规定过。
我寻遍宗门,追求天道玄机,也曾为你的问题所困扰,辗转佛道,亦无法寻找答案。
但后来,我终于明白,所谓天道,其实就是顺心而行。落梅本性如此,不择手段,是他的道,而我不是落梅,我也有自己的道,当我坚定本心,能够战胜他时,我便可令他人信服我的道。天道本无善恶,只不过是人去为它指定善恶罢了,这么说,你可明白?
姚望年没有言语,但他的身躯也不再颤动。
你既然已成鬼修,便也有你自己的道。若你不想这世间被落梅的道主宰,你便该让自己成为道的一部分,方才能改变法则,影响别人。九方长明缓缓道,能救赎你的,不是天道,不是旁人制定的善恶,永远只有你自己。
姚望年喃喃:我,成为道?
九方长明颔首:不错,万事万物,存在即有其意义。古籍上说,鬼修异于常人,不可见光,不可近火,怨念深重不得解脱,唯混沌时灵体方可游走阳间。但我见过的两个鬼修,一个是你,另一个叫令狐幽,你们都无惧日光,同样拥有身躯,这说明你们已经远远超越古籍的认知,甚至已经开始自成一派,若能以此走下去,未必无法大成。
我不知道
九方长明所言,已经超过姚望年的认知,敲碎他固有观念,重新为他打开一条路,让他往这条从未见过的路上走,姚望年心绪混乱,一时思索不到答案,索性鬼气卷着狂风,身形消失在两人面前。
师尊,先回去歇息吧。
云未思道,他见九方长明眉间倦意浓重,下意识伸手要去抚平。
怎的不叫我师弟了?
对方似笑非笑,成功令他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
师尊是现在才想起要与我算账么?云未思慢吞吞道。
若我说是呢?
那我,也只能任君处置了。云未思摊手,我浑身上下,从性命到神魂,早已归师尊所有。若师尊舍得,只管下手便是。
他如今也有些从前云海的影子,会说些戏谑的话了,不过也仅止于在九方长明面前。
有旁人在,云未思依旧是寡言鲜语的。
二人入了屋子,那里早已一片狼藉,根本没法住,郡主为梦魔所杀,原本光鲜的容颜如今只余一具皱巴巴的皮囊,看上去十分骇人。
人死如灯灭,山陵也罢,黄土也罢,其实无甚区别。九方长明轻轻挥手,皮囊化为点点莹光消散,随清风而走,不留半点痕迹。
房间凌乱是无法居住了,但红萝镇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房,二人找来掌柜,又要了一间干净宽敞的上房,准备在此歇息一晚,等明日江离安顿好迟碧江归来,再一道去峥嵘山庄。
下榻之后,九方长明先去洗漱,云未思站在窗边,环顾屋内,虽然不过是客栈中寻常摆设,但他却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宁静。
这份宁静是他们用生死换来的,得来不易,殊为可贵。
从前年少时,他鲜衣怒马,醉生梦死,只爱快意跌宕,恨不能日日惊心动魄不枉此生,如今方才知道,便是这样须臾片刻的静好欢愉,也需要用许多的死亡和鲜血才能换来。
幸而,最在意的人,还在身边。
第139章 我可能会遗憾,但依旧不会放手。
云未思竟然困了。
修士餐风露宿,别说几天几夜,到了辟谷境界,只要间或几天喝点露水吃点药材,便是十几日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碍事,云未思当年在九重渊,曾遇到极为棘手的妖魔,整整十年与之缠斗,未曾有片刻能合眼,也不曾感到过困倦,后来离开九重渊,与九方长明一道入见血宗,闯万莲佛地,更是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但此刻,风平浪静,万籁俱寂,竟是倦意袭来,眼皮沉沉。
他不知不觉放松身体,就着斜倚桌边的姿势睡过去。
梦里走马观花,光怪陆离,闪过许许多多场景,有些转瞬即逝,有些停留无数年岁,从青丝到白头,自天光到暮夜,有悲有喜,有乐有哀,闪光碎片簌簌掉落,在他想要捡起来的时候却又冰消雪融,泡沫一般破碎消散无痕。
他记不清每个梦里有什么,唯有睁开眼时,脑海里残留一个人的影子。
从少年起的生命就有了此人的存在,从那往后,两人未必朝夕相处,但他往前行走的每一步,却都离不开那人的影子,所有喜怒哀乐,也就自然而然,与那人挂上了钩,这钩子如金若石,凿之不断。
漫长破碎的纷繁梦境之后,心绪安宁恬然,竟是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浑身经脉舒畅,似比打坐静养还要更恢复些元气。
云未思环顾一周,外头天色已晚,屋里没点灯,也没人。
他心头微动,起身推窗。
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头顶圆月皎洁,竟是难得的晴夜,院子对面屋顶上还坐着个人,晃眼望去,圆月如此近,人却如此远,竟似随时乘风归去,入月登仙。
他一推窗,对方便发现了,低头朝这里看来。
背着月光的九方长明,令人看不清表情,但他姿势显然是极为放松随意的。
自大战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了,即使很快就又要面临一场更为关键的战役,他们已经输过一次,这次再也输不起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师尊可愿拨冗指点弟子一二?
九方长明一动不肯动。
许久以前,你修为功法就已不下于我了,指点与否,都不再重要。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尊的肯定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只能跟在前人后面亦步亦趋,你永远不会有寸进。
于我而言,您就是我的道。
短短几句机锋说罢,云未思翻手向上,掌心浮现一点光亮。
这点光很快扩大拉长,变成一把剑的形状,幽幽蓝光,行虹在手。
九方长明咦了一声,由坐起身,可见惊异。
心剑?
心剑。
你何时领悟的?
春朝剑损毁之后,我一直想寻找一把新的兵器,但趁手神兵可遇不可求,世间也只有春朝剑与我心意相通,我便没有再强求。
直到那日他被带回过往岁月,因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历史细节发生微妙改变,从而提前遇到魔修楼升,差点性命不保。在生死之间,灵台空明,他忽然就有了从未有过的玄妙顿悟。
这一丝顿悟,让他确定自己的道,也由此衍生出自己的神兵。
以心为剑,以神为灵,月曙高秋,井润深翠。
神思所往,天地之大,上至九霄云外,下至幽冥黄泉,无处不可去,意在则剑在,剑在则神存,以无形之剑作有形之用,落叶飞花,皆可感知。
他突破的方向,与长明截然不同,却偏生是跟在对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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