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算孤儿,真正算起来,他那些叔伯族亲都还在,可彼时云家唯恐被连累,成了下一个倒霉鬼,哪里还敢伸手救援?云未思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敲遍与云长安交好或有亲缘关系的人家,竟无一得到回应,要么官职太小无能为力长吁短叹,要么直接紧闭大门连进都不让他进。
这是云未思头一回尝到世间人情冷暖,他从未发现这种滋味,竟是如此令人难熬。
父母上刑场那天,云未思甚至还在做着劫法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幸而被忠仆打晕过去,方才没有跟着去送死,但等他醒来,发现法场上早已人去楼空,连父母人头落地的鲜血,也已经被雨水冲散大半。
最终,同样在京城为官的云家族长出面收留了他,但少年云未思的厄运并未就此终结,在此后的两年里,看不惯云长安的政敌希望斩草除根,不愿留下春风吹又生的后患,便设计让他被云家孤立,又在他回老家的路上暗设埋伏,打算将人斩杀,孰料那两年云未思已成长不少,不仅身手灵活,还跟着道长学了些粗浅的法术,竟单枪匹马闯出一条生路,虽然伤痕累累,仍旧活着去到玉皇观外。
现在时光倒流,一切回到本可挽回的起点,他的父母可以不死,他的家也可以圆满,他能做的有许多。
云未思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毫无茧子的稚嫩。
只要阻止悲剧,他马上就启程前往玉皇观拜师,所有事情与从前一样,不会有丝毫改变。
但云未思还是觉得不对。
内心深处,一丝警惕悄然探头,似要阻拦他这种想法。
如果提前改变原本的走向,其它事情是否也会跟着改变?
师尊?
他尝试在识海呼唤长明。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九方长明似乎完全消失了。
在云未思动念想要挽回父母性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形同切断了与九方长明之间的牵绊,因为此刻的他们,素未谋面,更不相识。
一个是前程无量的天才修士,一个是满京城胡闹的纨绔少年,两人本该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周十七看见云未思忽然捂住心口弯下腰,不由吓一跳。
你怎么了?喂喂,你方才自己摔下树的,我可没碰你!你别想讹我啊!
云未思面色煞白,冷汗津津,咬着牙不说话。
周十七怕了,他扭头就要高喊:来人
话未过半,胳膊被云未思死死拽住。
没事,我只是
他只是一想到此生不会与九方长明发生交集的可能性,就生出撕心裂肺的痛楚,明明他现在只是回到过去,记忆还在,阅历也还在,根本不可能忘记对方。
你的手怎么了!周十七惊呼。
云未思低头看去,只见原本光滑的手背忽然生出一条条红色裂纹,似灼烧伤痕,抹之不去,望而生怖。
周十七觉得莫名有些害怕,不由后退几步,云未思却清楚得很,这是狐毒。
先前他将对方身上的狐毒渡了一半过来,等同分担对方毒发时的痛苦,他也对九方长明说过,狐毒善魅,最容易勾动情思,唯独两情相悦时,情思最浓,亦最能令人感同身受。
云未思背靠墙壁,慢慢缓过气。
我没事。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有些哑。
周十七感觉云四郎似乎有些不同了。
这种变化说不上来,但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最为敏锐,眼前的云四郎没了那股故作成熟的不羁,整个人变得很稳,稳得甚至有些暮气沉沉,在他们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直到遇见一名老人。
敢问两位小郎君,可曾见过我孙儿?老翁比划几下,面色焦急,大概这么高,梳着朝天辫,脸圆圆的,方才与我走失了,我正到处找他!
没见着没见着,你去别处找去!周十七不耐烦挥手。
按照云未思的年纪,他原本也该是这样不耐烦的,但他却觉得这老翁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这种感觉促使他停下来与对方多搭了两句话。
你孙儿长什么样?
这老翁满脸丘壑,眼神却很深邃。
深邃到云未思与对方对视片刻,就感觉整个人被吸入漩涡之中。
不对!
他下意识知道有问题,但十三岁的稚嫩躯体却远跟不上反应。
我孙儿,就是长你这样的啊!
对方桀桀怪笑,一手提起云未思,想了想,另一只手又抓住来不及逃走的周十七,将两人都捏在手中。
你这少年郎有些意思,明明没有修为,神识却有些异常,正适合来给我当炉鼎修炼!
老翁阴森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云未思陡然想起来了!
此人是赫赫有名的魔修楼升!
他残忍好杀,尤其喜欢提炼人脑为丹,禁锢神魂用以炼丹提升修为,不分善恶只要招惹他,被他看上眼的,一律难逃一死,起初他还只是对普通人和散修下手,到后来,连神霄仙府与东海派的弟子亦难逃其手,最终应该在八年后死于九方长明的剑下。
云未思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十三岁时是否与楼升擦肩而过,但是仔细回想,当初京城似乎也曾发生过几起血案,只是无人查出个所以人,后来便不了了之。
按照自己少年时的性子,在原本的这一天,他应该早就按捺不住出去胡闹的心,还未下学便与周十七偷溜出去,根本不会遇上楼升,更勿论成为被楼升相中的倒霉鬼。
楼升出手,根本不会有活口,云未思万万没想到自己想要改变自己父母惨死的命运,却在还未付诸实施时,就已经胎死腹中。
随着脖颈上那只手越收越紧,云未思的身体根本无从反抗,只能用双手死死扒住对方的手指,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身旁周十七的呻吟求救声渐弱,他们眼看就要死在这里,外界所有动静潮水般退去,在死亡临近的那一刻,一生所有快乐,坎坷,苦难碎片版闪过,最终停留的,却是九方长明进万神山,前赴六合烛天阵之约时,自己站在万神山的某座山峰上,遥遥看着那个身影逐渐远去,逐渐模糊,心中如同被挖去半块。
不必担心,一切都来得及。
九方长明的声音在识海响起,云未思只觉灵台忽而一清,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他身体之中,令他忽然产生巨大力量,将楼升狠狠掀开,掼在地上。
他将修为都给了自己?
云未思忽然意识到所有真相。
九方长明固然突破境界,可以于在过去与将来之间来去自如,早已凌驾世间所有人之上,但他也无法干预突如其来的变数,所以九方长明选择将修为渡给云未思,救他性命,也让他提前能够抵御所有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有了他的修为,加上自己的阅历见识,云未思就不再需要九方长明了。
九方长明,将会彻底消失。
落梅汲汲一生所求,不过突破虚空,飞升成仙,但他参了一辈子,经营了一辈子,也参不破飞升原来并非是另一重天境,而只是对过去现在未来的自如掌控,但过去有无数种细节,改变了那些细节,同样也会制造出无数种未来,他原来的父母与旧日,再也无法回去,即使当真改变了,改变的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从前,除非他的父母也跳脱轮回,掌握天机奥妙,但那也不会是他从前的父母了。
他想要改变过去,九方长明就成全了他,以自己的修为,以自己刚刚突破的境界,和可能永生的寿命,来成全他,助他扭转乾坤,颠倒日月,瞒过天道,令他从头来过。
当初万莲佛地,孙不苦得佛真身,悟的是我即是佛的有我之道。
而九方长明,从无我到有我,再到我即是他,境界显然比孙不苦,更要高上百倍。
然而这样的半神,却愿为了他云未思,而放弃所有。
他不想要改变了。
他愿接受所有既定的事实。
他这一生,固然少年时无忧无虑,但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刻,所有从前的没心没肺,都化为对自己的鞭笞和谴责,从此之后,历经生死,半世劫难,唯独在玉皇观那几载,唯独在与九方长明面前,才有片刻的欢愉开怀,即便后来要用数十年,于九重渊中饱受折磨,在五十年中行尸走肉般活着,等一个永远不知生死的希望,来换那些琐碎喜悦,他也甘之如饴!
云未思缓缓睁眼。
他看见的不是楼升,也没有周十七,而是九方长明。
面色有些苍白的九方长明,盘坐在他身侧,倚靠床榻,双目微合,似在沉睡。
云未思想也不想,就将人揉入怀中,低头覆上冰冷且颤抖的唇。
没有情欲,只有珍视,和生怕幻象的小心确认。
他等了很久很久,从隐忍到怀疑,从爆发到再度隐忍,那个潜藏在他身体里,张扬偏激的云海,正是他那么多年痛苦的化身,可如今云未思已足够明白,他的师尊,固然心系天道玄机,此生也绝不可能以如此付出,来对待除了云未思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正如九方长明于他而言,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珍贵存在,云未思对九方长明来说,同样是毋庸置疑的特殊。
师尊。
嗯。
第136章 九方道友的修为,竟是突破了?!
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闭关不出,四周设下阵法屏障,外人对里面情形不得而知,江离等人纵然担忧,也无可奈何。
大家萍水相逢,又都是常年修炼的修士,心志远比一般人坚韧,不可能寥寥数面就一见如故,但红萝镇这一系列事情下来,几人出生入死,又有共同的敌人,关系倒不同寻常。
更何况接下来前赴千林会,只怕要对上他们有生以来最强大的敌人,若少了九方长明二人,结局恐怕是可以提前预见的。
江离与大师兄姚望年久别重逢,一肚子的话想问,奈何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们去善后,旁的不说,与迟碧江同行而来的郡主还被困在客栈不知生死,孙无瑕也不知下落。
三人在前往客栈的路上,姚望年与江离并肩走在前边,迟碧江则自觉让出位置,落后几步,留给师兄弟说话的余地。
但江、姚二人却异常沉默。
他们分开太久了,江离就是满肚子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方才,云道友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踌躇半晌,江离还是打开话匣子。
你不该问我,而该问你自己。你不想相信,才会这么问。既然不信,又何必问?你现在回去,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还是可以继续当你养尊处优的宗主。
姚望年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刻薄,毫不留情,但江离只要一想到他如今认不认鬼不鬼的样子,走在旁边鬼气森森,连半分活人气息都没有,就打从心底一阵难受,半句回嘴的硬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只是觉得,云道友所言,未免有些离奇,也不是不信,但师尊他这么做,最终只能害人害己,若是我如今去师尊那里询问,是否能让师尊放下执念
江离!
姚望年的声音变得无比凌厉,便连面具之后的眼神,也慑人可怖。
他若还有天良,能做出杀徒嫁祸的事情吗?!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是这么过的?我的骨头无时无刻不在疼,一时像火烧,一时像塞进无数冰块,在我死后,为了维持形体,白日出没,我需要付出比其他鬼修更大的代价,去黄泉炼狱中苦修,忍受万鬼噬心的考验。
他冷笑一声,我错了,不该说这些的,你堂堂万剑仙宗宗主,根本不必体会这些,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你若想去便去,就是死在那里,我也不会去为你收尸的!
江离任他说着,默默无言。
迟碧江却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柔声道:姚道兄误会了,江道兄本性善良,将你与落梅真人都当作亲人,所以不忍任何一人出事,但若不是心中有了决断,他也不会决定去千林会,只是天人交战,一时还未能转过弯来,还请姚师兄多给他些时间,他定能自己想通的。
姚望年不屑道:妇人之仁!大难临头,再犹豫迟疑,所有人的性命都要没了!
他虽未必全信云未思说的预言,但姚望年这些年来追寻自己枉死的真相,从不信到将信将疑再到悲愤交加,远比江离要清楚落梅的真面目,如果他今日死在红萝镇,背负所有罪名,那么这些年来他的所有修炼追寻都成了毫无意义,江离从此不会再有知道内情的机会,他将会成为下一个姚望年。
他心中一股无名鬼火无处可泄,袍袖一挥直接消失在原地,眼不见为净,不愿再与江离多说半句。
江离不由苦笑。
这么多年了,性子半点没变,竟是连半句话都不肯等他说。
江道兄
他不光是生我气,是一腔苦闷愤恨无处发泄,先让师兄冷静一下。我们从前感情很好,可惜我愚笨迟钝,从未发现这些事情背后的端倪,是我对不住他。
这不是你的错。
江离摇摇头:你不了解他。他从前与师尊的感情,比我还要深,师尊待大师兄,也一直将他视为接掌自己衣钵的人,所以起初无论如何,我也不敢去相信,师兄受到的打击,只会比我更重。
迟碧江蹙眉:我虽未见过落梅真人,也曾听说他修为高绝,恐怕凌驾世间所有修士之上,若真是如姚道兄和云道友他们所言,恐怕集我们所有人之力,也未必会是对手。
江离轻声道:我担心的不止这些。
此番千林会由峥嵘山庄作为东道主,而峥嵘山庄又与万剑仙宗交好,甚至于江离听说,其庄主当年之所以能当上庄主,与自己师尊落梅真人的支持离不开关系。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去峥嵘山庄,很难说是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落梅真人能够执掌万剑仙宗那么多年,一手将原本落后神霄仙府的宗门,经营到如今两者平起平坐,宗门上下,言出必从,即便落梅退居幕后,由江离代任宗主,但江离知道,门中上下,举凡弟子,依旧只认落梅真人为尊,而江离自己,虽然名正言顺,毕竟是少了些资历。
从前江离爱戴师尊,也无意争权,所以对这些无所谓,如今有朝一日可能与师尊为敌,他忽然清楚意识到,落梅并不是好相与的,他的手段心机,很可能早就料到他们会前往峥嵘山庄,并且已经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
但如果他们退缩,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质问揭穿,还姚望年清白的机会了。因为修士云集的日子就这么一个,下一次千林会,还不知要多久之后。姚望年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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