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充足的时间条件,八宝琅嬛塔本该有更完美的布置,萧藏凤作为江离的弟子,也不该死得如此悄无声息,但对方显然是等不及了,长明逐渐恢复修为,云未思离开九重渊,已经打乱了对方的筹谋,一子乱,则步步乱。
到底是何人与妖魔勾结,前辈是否知道什么线索?
谢春溪显然也已经想到背后可能隐藏的重重黑幕。
单凭妖魔,就能布下如此之大的局吗?
显然不可能。
那么与之合作的,必定是他们之前预料不到的庞大势力。
金阙道宫毕竟不大,谢春溪问出这句话时没什么顾虑,像枯荷出身庆云禅院,他需要考虑的太多了。
虽然同样想到谢春溪想的,甚至比他想到的更多,但枯荷就绝对不会轻易问出这个问题。
但长明没有给他们过多考虑的时间,直接了当就说出两个地方。
万剑仙宗,和万象宫。
谢春溪等人果不其然一愣。
这两大宗门,虽然同样有个万字,却没有任何亲缘从属关系,只因万象宫自诩上至天文,下晓阴阳,博罗万象之意,而万剑仙宗,则是世间所有修士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山。
世人都说,能入万剑仙宗,等同你修行之路通天之途就缩短一半,万剑仙宗是天才荟萃之处,也是强手如云之林,萧藏凤作为江离亲传弟子,固然天资出众,是萧家经常挂在嘴边的骄傲,可他这样的天才,在万剑仙宗就有三五个。
而寻常宗门,想要找一个都难。
哪怕佛道不同流,佛门对万剑仙宗这样的顶级宗门,也都维持着相应礼数,不会轻易得罪。
万象宫也就罢了,这个宗派的弟子神出鬼没,在江湖上只闻其名鲜见其人,大家印象不深,但长明居然将矛头直指万剑仙宗,所有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谢春溪几人有些尴尬。
跟万剑仙宗作对,几乎是他们从未想过的。
长明一笑,没有多言,走到云海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先回去吧。
对方几人的反应很真实,他们不可能为了长明的三言两语就对万剑仙宗表示怀疑,长明也不会勉强他们义愤填膺,但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很难再拔除了。
江离以天下为棋局,跨越长达几十年之久的谋划,将会一点点浮出水面,最终让所有人都看见端倪。
长明不着急。
他曾经以身为棋,流落黄泉,九死一生,修为尽失,千夫所指。
退无可退,重回人间,他正一步步找到当年的真相,重回当年的巅峰。
现在急的,应该是江离。
云海眯起眼,半睡不醒的模样。
他昏昏无力,只是外人看不大出来。
但长明看出来了,他一手搀住云海,让对方大半重量卸在自己身上。
许静仙见他抬腿要走,忙叫住人:明郎!
话音刚落,云海看了她一眼。
前辈!未来师父!
许静仙随即改口,拉住长明袖子。
我这一日东奔西跑,累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将三根暗桩连根拔起,您就不肯给我一点奖励么?
她若是要撒娇,那必能将人的骨头都酥软掉,从头到尾,服服帖帖,有求必应。
可惜长明不是一般人。
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你的故人,金阙道宫谢春溪,你想必熟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罢还好心指向谢春溪。
谢掌教,昔年你途遇一名小姑娘,说她媚骨天生,长大之后必要祸国殃民,不宜修道,你还记得吧?如今这小姑娘就在你面前,说来也巧,她如今成了魔修,还是见血宗凌波峰峰主,你们久别重逢,看来有许多话聊,许仙子大可慢慢与谢掌教叙旧。
许静仙:
她如何会不认得谢春溪,刚刚进来的时候,她立马就锁定这个昔日一言让自己改变命运的人,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是在长明面前,许静仙原是准备当作谢春溪不存在,过后再暗中寻机去算账,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谁知却被长明一语道破。
谢春溪自然认不出女大十八变的许静仙,他还很震惊:是你?
许静仙眼角余光瞥见长明跟云海走了,正想去追,谢春溪又来了一句
你果然入了魔门!
许静仙刚抬起的脚步立时转了个方向,素手捏诀,迅疾如电,直接点向谢春溪面门。
今天不把对方脑袋削尖了,她就不叫许静仙!
第68章 你觉得,我像你师尊吗?
谢春溪从来就没想过,他当年随口一句话,就让一个小姑娘改变了半生。
寻常人听见他那样说,恐怕灰心丧气,就此放弃志向。
因为当时的许静仙是个普通人,而谢春溪已经是道门颇有声望的修士,修士对普通人下的定论,是很少有人质疑的。
谢春溪说她不能修道,她爹也让她收心,希望她学点琴棋书画,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成婚生子,顺顺当当过一辈子,许静仙偏不信这个邪。
误打误撞入了魔修,又误打误撞得到养真草,如今的许静仙,已经不是谢春溪可以随意折辱,用一句话改变命运的人,可那并不代表她对从前一切可以释怀。
谢春溪半是糊涂半是懵懂,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迫防卫,打了一会儿发现不太对劲。
这妖女,实力怎的如此惊人?
两人交手过半,谢春溪被压制得寸寸后退,好不容易飞剑出鞘,与对方纱绫绞作一团,看似平分秋色,实则他之前对付卢知远,灵力尚未恢复,此时额头冒汗,也甚为吃力,被纱绫划成的虹光迎面袭来,忍不住脚下踉跄,小腹被重重一击,往后撞在树干上。
谢春溪倒抽一口凉气:住手!
许静仙冷笑,自然不会住手,她一松手,纱绫被灵力催动,又朝谢春溪掠去。
旁人看见花园里两名修士又动起手来,吓得纷纷躲避。
谢春溪也被打出气性了,两人越打越起劲,将花园里树木毁了大半,又直接飞向城外,这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长明眼见祸水东引,满意地带着云海往外走。
宫中侍卫虽然不知他身份,但看方才太后枯荷等人对长明的态度,自然也是不敢相拦的。
老师留步!
宋难言从后面追上来,脚步匆匆。
他方才不放心皇帝的情况,也跟在太后身边逗留片刻。
老师,方才太后又与我说,希望我能挽留两位在此多待几日,看是否能治好陛下的病。
宋难言被长明拒绝过,知道这句话出口,肯定又会被拒绝,但他不能不转达。
长明果然道:你们皇帝现在没有生病,他只是一体两魂,而且照月公主的躯壳被妖魔占据,她的魂魄又与你们皇帝十分契合,即便大罗神仙来了,也很难分开他们。
宋难言苦笑:既然公主躯体一时找不到,那能否找到另外一具跟公主魂魄契合的,将她移走?
长明也笑了:契合的,不就是现在这具吗?
宋难言:
长明:魂魄与不是自己的身躯却互相契合的情况,万里无一,用你们的话说,照月公主与你们皇帝有缘。有枯荷盯着,不至于出什么大麻烦,如果你们觉得实在不方便,就只能换个皇帝了。
宋难言无言以对,这会儿的心情真应了自己这个名字了。
太后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再换个皇帝,那怕是只能考虑今日意图谋反的惠王了。
要还是现在这位陛下的话
以后就等于白天一个,夜里又一个,他们这些臣子,还得伺候两位性子截然不同的皇帝吗?
宋难言只要一想到皇帝刚才翘起兰花指擦眼泪的样子,就感觉脑袋大了一圈,不敢再想下去了。
老师,距离七月十五还有几日,您与云师兄不如还是在我家里歇息吧,我绝不拿那些俗务烦您老人家,必定让您舒舒服服的!
长明道:不必了,你云师兄受伤了,我先带他回去,这几日也不必再过来,日后若有缘,你我兴许还能相见。
这就是道别的意思了。
宋难言心中怅然,任他平时舌灿莲花,对油盐不进能力高强的师尊,却颇有些不知说什么的无措。
对老师是个修士这件事,他至今仍旧有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那,弟子帮您送云师兄回去。
他伸手要来扶云海,后者看似眼皮耷拉,却将胳膊往里一缩,让宋难言落了个空。
宋难言:
长明笑了一下:他被我宠坏了,脾气也坏得很。
云海抽抽嘴角,对他的睁眼说瞎话不是懒得反驳,而是没有力气反驳了。
他倦意浓重,也不是真的因为想睡觉,而是内息混乱,灵力损耗所致。
不让宋难言碰,更不是出于什么赌气的原因。
是因为他现在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气了,一旦宋难言近身,云海很难克制自己不会出手杀人。
长明死死搂着他,正是在用灵力压制他的魔气,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泰山压顶,彼此都绷着一根弦。
及至回到宅子,云海脑海中那根弦终于绷到极致,他反手捏住长明手腕,另一只手则掐住对方脖颈。
双目尽赤,理智俱散。
但下一刻,他的手一松,身体软软到地。
剑光忽而飞来,击中云海身后几处大穴,四非剑悬停半空,似在回应长明方才的应召。
心神微动,千里而来,久别重逢之后,这把剑又恢复了与他往日的默契。
长明收回剑光,只手撑住桌面,单手捏诀在院子四周布下结界,防止有人冲撞进来。
结界刚布下,他就忍不住咳嗽,血从嘴角咳出,手来不及掩住,喷溅在云海身上。
云海浑然未知。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身负长剑,即将远行,对着站在台阶上的九方长明道:我早已想得很清楚,便是出门历练上十年,二十年,两百年,我的道心也依旧是您。
我的道心不是你。
长明冷冷道,声音因冰雪氤氲而显得格外漠然。
世间万事,最忌强求。你得我所教的,都落在哪里?
云海,不,那时还是云未思,一瞬不瞬望着对方。
唯有执着之人,方能求上善大道。师尊,你是不愿求,还是不敢求?
九方长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身走入道观,只留下一句话。
再跪三日。
这样的冰雪天,别说三日,便是三个时辰,人也废了。
但修士毕竟不是常人,云未思在冰雪之中,感觉自己也快化为冰雪了。
乘风而去,吐气成冰,就像
就像是八宝琅嬛塔中,他的元神一分为二,一半拥住长明,就像抱着千年寒冰,竭力想要用体温去暖化,另一半则群魔乱舞,想要将世间最极致的恶渡给对方。
思绪蓦地跳跃,走马观花一般,无视过去现在,混乱不堪。
云海喘息渐重,突然睁开眼睛!
自己躺在床上,长明则背对着他,正坐在桌边看书。
何处是梦,何处又是真?
云海闭了闭眼,又睁开,对着长明道:师尊。
对方嗯了一声,手握竹卷看得入神,头也没抬:感觉如何了?
云海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在玉皇观里,还是南柯一梦,前尘往事如烟琉璃幻境。
师尊,你转过头来,我想看看你。他低声道,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九方长明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竹卷,慢慢转过头来。
但,那张脸
云海忽而身形一震!
青面獠牙,双目淌血,眼睛里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意。
你觉得,我像你师尊吗?
第69章 你放下了吗?
他毫不犹豫并指出手,一道剑气点过去。
青面獠牙的长明瞬间被击碎,身躯散落下来,眼前画面也开始出现裂痕。
云海面无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魔已经像野草疯长,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在九重渊孑然一身的漫长岁月里,他心里也总有一把无名火烧着,不知何处起,又不知往何处灭,无法消除,无法铲掉,无法毁灭,任由心魔的种子落下生根,再长遍漫山遍野,既是茂盛,也是荒芜。
眼前青面獠牙的这个长明,正是最好的写照。
手握竹简看书,是过去记忆里的九方长明。
那时岁月静好,一切动荡尚未发生,他的过去固然冰冷,却也有点点温情洋溢其中。
这个转过身,面目狰狞人,让人猝不及防的九方长明,是他现在的心魔。
他当年深入九重渊,与妖魔交手周旋,魔气入体,日久天长,渐渐压抑不住,所以修无情道的云未思才会分裂出恣意妄为的云海。
哪些是本来就有的想法,哪些是被魔气影响,可能连他都分不清了。
画面还未完全破碎,一道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又瞬间在耳边响起。
振聋发聩,如狮子吼。
不要分神!
暮鼓晨钟一般,撞入他的识海。
是师尊。
云海原是不愿意叫师尊的。
因为他头一回见到九方长明就是在九重渊的海边,那时的九方长明病弱不堪,伤毒内炽,云海只知自己想杀他,却不知为何而杀,对此人毫无记忆,更谈不上一丝恋旧感情,如果不是九方长明引起他的兴趣,对方现在早已是累累白骨的其中之一。
但后来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云海自己也不记得了。
兴许是他与九方长明几番经历,逐渐认可这男人曾经也是他师尊的资格。
兴许是云未思慢慢记起往事,而他和云未思的记忆又逐渐融合,对前尘过往有了那么些带入与感同身受。
仿佛自己曾经,就是云未思。
这声师尊,从调侃戏谑,再到不知不觉,若有其事。
云海的心境,缓缓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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