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的出发点很是宏大,从源头讲士农工商的历史源流,从管子的四民基石说,再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到国初的商贾归贱籍,梳理了一番,最终得到一个结论,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不可以变更,否则就会造成国家的动乱,而某些小说之中描绘了商人家庭奢侈享乐的生活,使清清白白的良民百姓们羡慕商贾之家,破坏了淳朴的社会风气,年轻人容易被这种逐利的社会风气影响,将来就会放弃寒窗苦读,去选择一条看起来光鲜的商贾之路,这就是在害人前程。
嵇清持一开始还在怀疑,是不是凌霄书坊发文章回应他前日里精心策划的邸报十篇,这会儿听到这篇文章,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写的很好,文从字顺,论据充分,竟比他手下的那些鹰犬文人还要厉害,不知道是哪个才子写的,如果能笼络到自己手下,想必是如虎添翼。
只是,嵇清持听着顺耳,在其他人那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呸,现实如此,还不让人写进小说里么!
难道小说里不让写了,现实中就不发生了吗?
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商贾之家多么富庶,还用得着一个小说来告诉我们?难道我们平时不是生活在这个京州城里吗?运河码头上的商船,九座城门出入的车马,随便看一看就知道商人过得多滋润了,难道小说里不写,我们就看不见了吗?
这个社会正在发生变化,人们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不说好,或是不好,变化实实在在地发生,这时候,道学的大棒打下来,否定描述这种变化的文字,却对现实中实际的变化装聋作哑,能不引起人的逆反心理么?大家又不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
大家越说越气,群情激愤之际,开始意动,准备大破其财,凑也要凑齐十两银子,去买那本假道学的照妖镜《绣像本第一奇书》!
等等,嵇清持实在站不住了,他必须说点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么?
众人回转头来,都瞪着嵇清持,为什么嵇清持一开口,他们就能嗅到一股浓浓的白莲味儿,对了,前日里邸报上的十篇文章里,也有一篇文章是这种口吻,当时还没品出什么,现在听到真的有人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出自《神童诗》,前两句,大家可知道是什么吗?嵇清持稍稍摇晃了一下脑袋,吟诵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文章千古之事,是用来载道的,不是用来写实的,为什么现实中发生了,文章里就要有?这完全是没道理的事,文章,文字成章,但凡是成篇的文字,就应该以教人向善为己任,而不是现实中有什么腌臜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描写进来。
嵇清持每次讲学,都站在清流书院高高的讲坛之上,享受着芸芸学子的瞩目,他已经习惯了被目光包围,习惯了在说完大道理之后接受众人钦慕的仰视。他甚至会在一段话说完之后,进行漫长的停顿,用这些沉默的时间来观察听众,等待鼓掌声热烈地响起。
但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
嵇清持抬眼看向榜房前的读书人,却发现这些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假道学吧?一个人先说。
就他说的那些,写成小说,还能看吗?另一个人问道。
文章关小说屁事,搞你的八股文还不够吗,还要搞小说!一个红面膛看起来脾气就很爆的京州大爷忍不住爆粗口。
你们不能这样说,嵇清持有点恼火,但是一想,这些都是愚民,愚民,什么都不懂,需要教化的那种,小说也是文章的一种,虽然是小道,但是也不能胡说八道,你们知道这本《绣像本第一奇书》里都写了点什么吗?一个商人是怎么通过行贿上位的!
而且,《绣像本第一奇书》将这个行贿的过程描写的非常详实,很难不怀疑作者可能有相关的犯罪经验,作者虽然在写大聿的官僚体系,可是他对于俸禄紧张的刻画,分明就是本朝之事,正因为俸禄与品秩不匹配,官商勾结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商人提供钱财,轻易就能从官员手里换到权力
嵇清持说着说着,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他的声音低下去,话头停住,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似乎对这些犯罪内容很感兴趣,嵇清持顿时火气上来:你们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不该斥责这本书里描写了这般贿赂乱政的行为吗?
斥责有用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却是方才那名在榜下读文章的青年书生,分开众人,走到嵇清持面前,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方才我听见您说,您是什么官?
旁边有人提醒道:他说他是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编修大人,青年书生双手抱拳,向嵇清持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双目灼灼,直视嵇清持,朗声说道,我没看过那本《绣像本第一奇书》,所知仅限于您刚才说的内容,若是有什么不对,请您提点。
接着,他说道:您说,作者写的是前朝事,暗示的却是本朝的问题,我觉得,如果这部小说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我一定要去买一本!就像您说的,小说,是小道之言,可是,它却是世态民情的一种体现,背街小巷,私语之时,方才敢说光天化日之下不敢说、说不到的问题!您身为翰林院编修,吃朝廷俸禄,给朝廷办事,您明知道俸禄和品秩不匹配,会造成很多问题,可是您往上提了吗?您试图改变过现状吗?看样子,您只是站在这里,对提出这些问题的作者指指点点,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您可真厉害!
你、你这无知小儿,口出狂言!嵇清持给别人扣帽子扣得多了,看惯了别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头一次被别人扣帽子,一时间心头火起,竟找不到反驳之词。
我怎么无知了?啊,我是无知,毕竟您在朝中办事,您知道的多,可是,您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您不是照样当做不知道么,您不仅自己当做不知道,还要别人当做不知道,还要站出来说话的人,闭上嘴巴!您怎么这么霸道呢,嗯?让朝廷里存在的问题揭露出来,怎么碍着您的事儿了么?碍着您贪污受贿,碍着您沆瀣一气,碍着您在说不得的权术游戏里如鱼得水?
你、你嵇清持差点给气晕过去,指着那青年书生的手指不断发抖。
好,说得好!围观众人却丝毫不留情面,翰林院编修又怎样,在书斋里你是老大,在外面街上谁说出老百姓的心声谁就是老大!
您肯定觉得冤枉,您都是一片好心,为什么我们这些刁民就不能理解您呢,可是青年书生话锋一转,沉下面色来,我方才没听清楚您是个什么官儿,却听清楚了,您就是举报《绣像本第一奇书》的清流书坊坊主吧!学生之前还不明白,您一个开举业书坊的,干嘛要跟人家开小说书坊的一般见识,你们两个又没什么竞争关系,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您不是为了利益之争啊,您是为了您屁股下面的官位!
青年书生话锋犀利,言辞狠辣,步步紧逼,毫不留情,竟将能言善辩的嵇清持逼得说不出话来。
嵇清持一向惯于在讲坛上享受至高无上的地位,把持着绝对的话语权,何曾沦落到当街与一无名小卒辩论的地步,更惨的是,他还辩不过这个无名小卒。
你这是诽谤!诽谤朝廷官员!嵇清持无能狂吠道,颠过来倒过去就是这么两句。
周围的群众却越听越气愤,一个个目光凶恶地围上来,将嵇清持挤在中间,眼看就要发展成一场刁民当街揍狗官的闹剧,嵇清持见势不妙,知道再僵持下去,他不仅讨不了好,还得吃亏。
不行,脚底抹油,开溜!
师傅,师傅,快驾车!嵇清持如同泥鳅一般滑出人群,奔向马车,冲马车师傅招呼道。
哦。马车师傅憨厚的脸上满是漠然,不疾不徐地抽出马鞭,整了整车辕。
嵇清持本想着马车师傅能过来帮他挡一挡,谁知这个榆木脑袋今天反应格外慢,没办法,他只好自己不顾形象地狂奔到马车边,气喘吁吁地上了车,中途脚下踩了个空,还差点摔到地上。
兄弟们,别让他跑了,我看就是清流书坊出的那十篇诋毁文字!害得我们没有小说看!
对,就是他,语气都一模一样!
他们都干的出那样的事,却不允许我们看,这还有没有天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愤怒的人群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嵇清持没登上车的后脚往下拽,大家很快将嵇家的马车围了个密密匝匝,不让嵇清持走,一定要他给他们道歉,然后给他们一个说法。
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嵇清持一开始还很恼火,逐渐恼火变成了害怕。直到人群开始推着他的马车,车厢向一边倾斜,他的鞋子又被人抓掉了,他才意识到愤怒人群的可怕,他们是真的要让他留下一条命吗!当街推搡官员的马车,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最后,嵇清持不得不当众发毒誓,说他真的没有指使人写那文章批判《绣像本第一奇书》,否则就众叛亲离、孤独终老而死,那些愤怒的人群才放他走。
简直,没有天理,没有王法!
嵇清持来到翰林院办公时,足足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个时辰,他在同僚的提醒下,恼怒地拔掉头发里插着的一片干草,铺展开公文纸,决定给九门提督写一封信,举报兵马司的人光吃饭不干事,官员当路被拦车殴打,这还是天子脚下吗?!
嵇清持愤怒地研墨,将砚台压的吱吱响。
这时,翰林院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原来是礼部的邸报发到了翰林院,众人都去抢着看,礼部除了会把当日邸报贴在府衙门口以外,还会给朝廷各部门派发一定数量的邸报,只不过时间有早有迟,最近一段时间,翰林院里也有几个特别没水平的同僚,在抢着邸报看《金樽雪》,看完之后还要大呼小叫地猜剧情,就好像他们缺那几个钱,买不到一整本一下看完似的。
自从前日邸报十篇发出来,就算是不关心《金樽雪》的人,也对邸报文化副刊产生了兴趣,碍于传统观念,很多人不看小说,至少不在办公场所看小说,但是他们可以看热闹,看吵架,邸报的文化副刊现在就具有了这种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普通百姓都喜闻乐见的娱乐性质吵架!
今天又有新的批判文字,太好了,就让他们仔细看一看,有没有骂出新意,有没有骂出水平!
喝,这一看,可了不得,今天骂人的内容比前两天的带劲多了!
如果说前两天还是端着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白莲气息,那今天这就是一点遮掩都没有了,直接骂街!看看这个专栏的名字,它叫:读者来信。礼部的同僚怎么这么有才,能想出来这样的绝招,让《绣像本第一奇书》的读者对这本书发表意见,结合自身的真实经验,发表别出心裁的批判,真是有趣极了!
人民群众的语言总是特别生动直接,能将士大夫们不敢点透的话一下子给说透了,这里面有几篇带着市井气息的来信就特别惹人爱,明明是在骂《绣像本第一奇书》如何败坏人心,如何教坏小孩,可是让人看了之后,却深刻感觉到写信的这位读者脑袋一定有点问题,这分明不是骂人,而是自曝:
比如有说自己儿子看了《绣像本第一奇书》就不想考科举了,说当官还是没有做生意来钱快,来信人也就是当爹的教育儿子说,其实还是当官来钱快,你没看那些丝绸商捐出全部家财就为了买个官吗!
又如有劝自己女儿嫁给老实人的,明明自己就是图那点彩礼,却还要拉拉杂杂说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
又如有举子抗议社会风气太乱,应该恢复到前朝礼制,大家都穿粗麻布的。
又如有商人自曝凭着书里的手段偷税漏税,赚了不少钱,现在书里都写出来了,就是断了他的财路。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明明是在控诉《绣像本第一奇书》坏人心术,可是,却给一种
春秋笔法,翰林院编修都是顶级文字游戏玩家,自然一眼看穿本质,这是春秋笔法。
礼部这是请了什么人才啊,这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咱们写惯了规矩文章,却没有这般学什么像什么的本事!
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有趣了!
翰林院编修、修撰们聚集到一起,开始议论礼部最近的邸报又要加大发行量了,看来礼部负责邸报的部门今年的业绩是没什么问题,下回述职的时候还能评个甲等。
看来,这《绣像本第一奇书》,果然是一部奇书,并非书商为搏眼球做出的噱头。
不错是有必要买一本研读一番了。
还是礼部的同僚厉害,前日里那十篇文字,我还真当礼部起了内讧,没想到竟藏着这么一个转折,竟是要从我们衣袋里也榨出银子来才罢休。
嵇清持眼见着众位清高自持的同僚,看完这一整版的读者控诉之后,不仅没有跟着一起痛斥《绣像本第一奇书》,反而还露出了持币待购的兴味,实在令他银牙咬碎!
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苦心经营,设计坑陷凌霄书坊的十篇批判文字,只是改了个口吻,变成了读者来信,怎么就反而变成了最有效的宣传利器,让那些本来对通俗小说没有任何兴趣的人,也想要买上一本看看了?!
嵇清持无法解释这件事,他只能拿了一份邸报回去研究。
然而,这股诡异的势头还未中止。
六月二十三日,邸报文化副刊上又刊登了出几封读者来信,负责邸报的主事在读者来信前面先写了短短的一段介绍性质的文字,大意是说,兼听则明,前两日刊登的是批评文章,今天再刊登几篇褒扬文字,请大家自行评判。
这一版的文化副刊,就全部都是分析《绣像本第一奇书》如何好的,还有一篇整理过的凌霄书坊坊主在京州府衙大堂应对清流书坊的控告时陈述的一番言辞,是来自当时府衙里书吏的记录,获得府尹和侍郎的准许,特别刊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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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古代开书坊(穿越 系统)——洋葱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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