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一片默然。
苟玉书不由得发怔,他之前竟以为宋郢外表太过阴柔,只适合侍奉君王,不适合统帅内厂缇卫,现在看来,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宋郢虽然是阉人晋身,但这信手拈来的学识,绝非一般太监可比,几乎与科甲出身的士人无二了。
然而,眼下不是苟玉书惊叹宋郢学识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怎么都不认他有错,他只是一腔赤诚,想为皇上分忧而已!
臣下并未独断擅行,臣下接到沈大人的举报之后,出于一番拳拳赤子之心,容不得君父治理的天下被人玷污,容不得一本盛行于民间的书里有这么多违反大兆律的描写出现,臣下担心这书会毁坏世道人心,将皇上和先帝这么多年来治理得淳朴风俗,毁于一旦!因此才急匆匆写了奏折,呈奏御前,请皇上圣裁!苟玉书此时也镇定下来了,没错,他就咬定,这个事儿不是他要无中生有,是沈冰盘先举报到他这的,然后他看了看,发现里面确实有他觉得反动的地方,出于忠君爱国之心,他就把这本书举报的皇上这儿来了,这总没有错吧?
宋公公,若是你主张,任何一种言论都有上达天听的权力,那为什么容得下一本秽书,就容不下我的举报呢?
眼看着苟玉书还在垂死挣扎,宋郢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苟大人,你前日里亲自带人上门捉拿凌霄书坊的人,口口声声说《银鉴月》是反书,难道还是一种言论吗?你不是已经执行了么?你未通过皇上的御览,御笔亲批,就将《银鉴月》定性为反书,还亲自去捉拿罪犯,这件事你不会忘了吧?
苟玉书猛然抬起头,看向宋郢。
而宋郢这正低垂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苟玉书。
苟玉书在这一刻突然明了,其实三法司早就不是三足鼎力的三股势力了,大理寺、刑部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内厂缇卫强,论信息网,论情报搜集能力,论执行力,宋郢手中的力量,才是真正可怕的实力。
一旦信息不对等,苟玉书的行动在宋郢眼中就像透明的一样,苟玉书想要在他面前胡搅蛮缠,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原来,宋郢早就看穿了他的行动,而且很有可能,在他进入东暖阁之前,就已经把他的行动汇报给了皇上。
这件事朱勿用知不知道,沈冰盘又知不知道。
苟玉书浑身上下的白毛汗瀑布似的下来了,他忽然之间就像苍老了十岁一般。
他知道,今天是注定无法翻盘的,他已经被钉死在棺材里。
臣苟玉书深深的把脑袋磕下地去,磕在宋郢脚前,臣有罪。
宋郢不急着说话,等着苟玉书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之后,才缓缓说道:苟大人有没有罪,犯了些什么罪,也不是一时之间就可以说定的,还需要慢慢审理。不过,这假传圣旨,欺君罔上的罪名是跑不了了,苟大人乃是大理寺卿,执掌律法之人,难道是第一天知法犯法么?为何如此熟练?
苟玉书也不敢搭话,只是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上便见了红。
宋郢却望着他,破天荒地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将缇卫调查到的苟玉书屈打成招、徇私枉法的案子一个个说出来,苟玉书为了向朝廷邀功,缩减审判速度,常常用一些令人发指的手段,将无辜的人打成罪犯,不知做了多少草菅人命的事,目无法纪、知法犯法在苟玉书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已经听过一遍,但皇上还是越听越气,一拍扶手,斥道:剥去三品冠带,交御史台和刑部会审。
苟玉书踏进这扇东暖阁的门时,以为自己会大露其脸,升官发财,却没想到,他出这扇门时,是被侍卫拖下去的。
沈冰盘知道,苟玉书拿问完毕,接下来就是他了。
不过,沈冰盘在这件事里做的很聪明,他从来没有举报过《银鉴月》是一部反书,举报的只是秽书,而且有实在的证据,又经过了合规的流程,在这件事里,挑不出毛病。
就算苟玉书三番两次地想拉他下水,他都不为所动,在独木桥上站得稳稳的。
但是,苟玉书毕竟向他表示出了求救之意,免不了就被皇帝怀疑,今天《银鉴月》这件事,沈冰盘不仅没落到好处,反而还惹了一身腥。他反躬自省,是太过冒进了,为了给清流书坊出一口气,结果找上了看起来办事雷厉风行,其实漏洞百出的苟玉书,本来占理的事情,硬是给他弄得不占理。
再加上眼前这位,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宋郢。
也不是一个易与的人物。
沈冰盘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掂量着进退,他是就此作罢呢,还是坚持要秽书案给出一个结果。
经过一番思量,沈冰盘决定,不说了。
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么?非也,只是权衡利弊的结果罢了。
清流一派,清流书院、清流书坊、清流书楼同气连枝,归根结底,还是为当朝的清流派士人服务的,而沈冰盘是清流派的魁首。
从来只听说丢卒保车,没听说过丢车保卒。
在这种情况下,保住沈冰盘的形象和地位不受损才是第一位的,至于清流书坊的利益,且抛开在一边吧。
沈冰盘主意打定,决定告退,最好从明天开始称病在家,淡出权力纷争圈一段时间,至少不要整天出现在朱勿用这个老贼面前晃,省得老贼又给他下套。
臣
沈阁老,且慢走,宋郢转向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是沈阁老举报的,难道沈阁老不想听一听秽书案的审判结果么?
沈冰盘心内说:不想。
但他明面上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拿不准宋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然沈阁老日理万机,但还有精力分神下顾,替礼部担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实在是令人敬佩。宋郢道,既然如此,这件秽书案必定是要审判出个结局,才能叫沈阁老满意的,按照大兆律规定的审判流程,这件案子不涉及重大问题,应当交由京州府衙门审理,礼部旁听,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冰盘心想,宋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他回护着凌霄书坊,这件事沈冰盘认栽,意思就是这么结束吧,宋公公竟然还说要进入审判流程,他有点搞不懂这位大太监的想法了。
那边皇帝抚掌笑道:正该如此,朱勿用,沈冰盘,你们看看,宋郢办事多周全,不为一己私利,全为国家公理,你们也该好好学学,要不然整日埋怨朕重用宋郢呢,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这些科甲出身的,背后都怎么议论宋郢、鲁尽忠他们的。
沈冰盘和朱勿用不约而同地腹诽,这叫不为一己私利么,皇上,你还是太年轻。
皇上圣明!两人齐呼道。
皇上折煞臣了。宋郢优雅地向屏风方向欠身。
那就按宋郢说得办吧,沈冰盘,你举报的,你去写个状子,去京州府衙门跟那宋凌霄对簿公堂,叫礼部谁去旁听去,皇上洪声说道,朕也累了,为你们这等小事纠缠半日,真是都散了吧。
沈冰盘、朱勿用二人再次叩首:臣等告退。
沈冰盘和朱勿用二人从东暖阁出来,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南边内阁行来,宫禁幽深,笔直的宫道半天走不到头,俩人自然不可能一句话不说。
朱勿用先开口,笑道:皓月今日有皇上撑腰,想必可以在京州府衙门的公堂上将那狂悖小子教训一番,替贵书坊出一口恶气啊。
皓月,是沈冰盘的号,潜斋,是朱勿用的号,大兆官员私下里聊天,喜欢互相称对方的号,因此,也有句俗谚说,新科举子进入仕途必先办的两件事:改个号,娶个小。
潜斋说笑了,冰盘今日真是无妄之灾,唉。沈冰盘何其聪明,能听不出朱勿用的言外之意么,他沈冰盘去京州府衙门状告一个小书坊主,这事儿怎么听怎么荒诞可笑。
怎么会,此事关乎世道人心,朱某人相信皓月一定能为百姓争取一片清朗世界,若不是朱某人最近还有俗务在身,必定去京州府衙门替皓月撑场子!朱勿用笑道。
沈冰盘感到内伤,朱大人,您还能更幸灾乐祸一点吗?
当日,清流书坊编修大会开到一半,一个沈府的仆役跑了过来,传沈冰盘的口信。
嵇清持大喜,没想到沈冰盘的效率这么高,这么快就有回音了,昨天洒金河上凌霄书坊被封的事儿,传的同行圈里全都知道了,现在二十二家大书铺都在犹豫要不要撤了凌霄书坊的书,省得担上干系。
不愧是他们清流一派的大领导,皓月兄就是这么可靠!
说罢,是什么消息。嵇清持面色极好,温然微笑地看着沈家家仆。
家仆迟疑了一下,道:嵇大人,是个口信,要不咱们私下说?
嵇清持一抿嘴唇,似乎在责怪家仆顾虑太多,他说道:我们清流书坊没有私事,我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且直说。
下面众编修仰头望着,一个个脸上也是好奇,看嵇坊主这么高兴,多半与隔壁凌霄书坊被查封有关。
我们家老爷说请嵇大人赶紧收拾收拾写个状子,上京州府衙门去状告凌霄书坊出版秽书,还有
还有什么?嵇清持心中微微有些异样感,一来那凌霄书坊不是都被查封了么,还去京州府衙门告什么状?二来这个家仆一向说话利索,怎的今天吞吞吐吐?
接着,他的异样感就被证实了。
还有,以后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清流书坊自己看着办就可以了,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往上捅,内阁不是给你擦屁股的。
口信口信,那就是大白话,沈冰盘虽然是清流魁首,他的大白话就不一定比普通百姓的大白话文雅到哪儿去,但是,大家骤然听到了如此生动犀利的大白话,还是从沈阁老这位位极人臣的大人物口里说出来,免不了都有些想笑。
但是他们不敢笑。
清流书坊内一片死寂。
大家心里拼命地想,哦,原来沈阁老是这样跟嵇坊主说话的,嵇坊主这么清冷文雅的一个人,原来私底下听到沈阁老的抱怨是这样的,又是擦屁股又是擦屁股的。
别说,这话虽然不留情面,但是还挺宠溺的。
嵇清持已经尴尬到无地自容,光是站在地面上都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喷出羞愤的火焰来。
羞是羞自己过于托大,以为是好消息,结果是一顿训斥,还是这么无法宣之于众的训斥;愤是愤怒这家仆太不懂事,明明是丑话,非要在众人面前说,是不是故意想看他难堪!
家仆看见嵇清持恼怒的目光,赶忙解释:小的已经提醒过大人了,是大人说你们清流书坊没有私事
滚!给我滚!嵇清持再次失控尖叫,化身尖叫嵇。
家仆连忙跑了。
经过一阵时间的情绪整理之后,嵇清持总算又可以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了。
他将薛璞和几个心腹编修叫到近前,告诉他们,清流书坊即将和凌霄书坊打一场官司,围绕《银鉴月》是不是秽书进行,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银鉴月》稳稳的就是一本银灰色请的集大成者,他们稳赢,但是,要赢到什么程度,要让凌霄书坊付出什么代价,是他们起草诉状的核心问题。
其实,薛璞这几天挺煎熬的。
前天晚上,他就收到了消息,说凌霄书坊被查封了,大理寺卿苟玉书带人去捉拿凌霄书坊的编修,闹得平水街上人心浮动,大家多多少少都对那本《银鉴月》有所耳闻,但是并不知道《银鉴月》竟然还是一本反书!
这说的不是大聿年间的事儿么,难不成反兆复聿?可是大聿都过去二百多年了,大家对于大聿也没什么留恋的,一般一个王朝把自己彻底作死,老百姓对它也就没什么感情了,谁会捧着过去的裹尸布不放啊!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只有薛璞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鬼。
是他举报的!他内心的良知在遭受磋磨,可是他不能宣之于口,否则,他相信,光是国子监里的学生都能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但是,他举报的不是反书啊!要知道,定性一本书是反书,需要慎之又慎,薛璞是熟读圣贤书的人,当然不会做出那等倾轧同行、恶意毁谤的事。
可是,这个事儿举报上去,就不受他控制了,不知怎的,到了大理寺执行的时候,就变成了捉拿反贼。
经此一事,薛璞对于清流一派稍稍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清流一派的道德感很强,绝不会放过一个有罪的坏人,也不会诬陷一个无辜的好人,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是本来罚钱禁书的事儿,变成了要捉人杀头。
宋凌霄那个太监儿子自有靠山,可以脱身,可小弥只是一个外派地方官的独子,家里没有其他亲戚,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要寄人篱下,想来小弥因为这本《银鉴月》要被抓走下狱,薛璞就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胸口,憋闷,喘不过气!
幸好,今天得到消息,说凌霄书坊的人还在逍遥法外,上面也把反书的定性给驳回了,现在让他们去京州府衙门对簿公堂。
皇上圣明,做出这样的圣裁,薛璞打心眼里感激。
可是,若要他再去和小弥对簿公堂,再去折磨本就胆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弥,薛璞却没有那个勇气了。
薛璞,嵇清持和心腹编修们议论了一番,发现他旁边这位很有前途的青年编修,却没有说话,嵇清持以为他是失望凌霄书坊没有被一锅端掉,便说,既然如此,这诉状,就由薛璞来写,薛璞写完之后,我们讨论一下,没有大问题就定稿,薛璞投到府衙去。
薛璞一愣:可是
嵇清持拉住薛璞的手,一副很能理解的样子,温和地说道:子含啊,我们都知道你多憎恨凌霄书坊,但是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想要一把端掉他们的可能性不大,只能先从经济赔偿上入手,让他们赔个底朝天也不错啊。
小薛,嵇坊主说得对,一名成熟稳重的老编修说道,年轻人,不要太冒进,先从具体可行的事情做起,把《银鉴月》这本秽书禁掉,砍掉他们的摇钱树,再让他们按照大兆律,把销售所得的金额加到五倍吐出来,虽然没法让他们蹲大牢,但是把裤子赔光也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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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古代开书坊(穿越 系统)——洋葱怪(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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