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数落着鬼的缺点，神情却很温柔，老画师沉默了半晌，和鸩一样摇头：你没救了。
    我不会让他选择的，奴良陆生浑不在意，笑容闲适，却语气认真：我会牢牢抓住他，追赶着他，让他摆脱不掉我。
    这番话说得从容自然，透着一股蛮不讲理却让人无法反驳的气势，显然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回答。
    然后呢，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老画师继续猜测道：他把你送走了？
    奴良陆生没有隐瞒，又看了一眼屋檐下。
    他小时候不相信妖怪的存在，所以你和他讲了很多关于妖怪的故事。
    天原古事，神武东征，源平合战，幕府之乱。妖怪的世界总和人类息息相关，然而最繁盛的时代，仍是千年之前的平安。
    樱花漫天飞舞，长廊蜿蜒百转；飞渡桥朱红波碧，延历寺庄严肃穆；熏染了淡淡梅香的十二单衣无风自动，旧未拨动的和琴自发出悠扬动人的声音；贵女的青丝乌黑如墨，老妪举起她的脸皮画出胭脂晕成的樱唇。
    山野外，星象轮转，黑夜山的顶峰有天狗吹笛，荒川的水浩浩汤汤送来了鱼尾的少女，白草霏霏的梦山有狐狸摇铃，万灵里吉祥长寿的白鹤飞过了群山的光阴，为高天原的神使撷来了一枝金色的麦穗。
    穿着雪白狩衣的阴阳师扇有两面，维系着两界真正的平和，人类与妖怪相视而笑，和睦共处。
    老画师拉着小孩的手，无数次地在教他下笔的时候说过这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然而他知道，在没有被美化后的历史的真正面目，是一个只想永生统治黑暗世界的半妖在书写谎言。
    鵺安倍晴明利用子嗣改编了他的传说，让他成为阴阳道经久不衰，世人皆知的大阴阳师。
    在他控制下的平安京，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都活在阴惨的黑暗中，成为他研究永生之术和控制王朝的棋子。
    这样的反差，自然让当时看到赤身裸体的金发男人的朝日川一时的三观碎成了渣。
    也是因为这样，朝日川一时在龙宫的宝盒中做了一场博弈。
    奴良陆生终究是用一腔喜爱留住了求死的恶鬼，但朝日川一时每况愈下，反复地提及自己的过去加强记忆。
    他曾利用过人们的言论让滑头鬼拥有妖怪之里的漫画家，于是在某一夜温存的时候他猛然惊醒。
    【不对，老师说的那个世界是存在的！】
    【那样美丽又和睦的世界，就算是谎言，在一千多年来无数人信以为真的情况下，是存在的！】
    【我要画出来，我要建立出通往那个世界的通道！】
    听到这里老画师从长凳上站起来，死死盯着奴良陆生：他成功了吗！
    他成功了，他完成了您未完成的画。
    奴良陆生用很平静地语气告诉老画师，龙宫的宝盒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建立起了通道，但是那个世界没有鬼的存在，拒绝了他的进入。我和他约好，我将会到那个世界中寻找办法，回来救他。
    居然是这样！
    老画师兴奋又恍然大喊起来，毫不掩饰，也完全没再听奴良陆生后面再说什么：居然是利用了怪谈一样的力量，这小子真是聪明！哈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和神情几欲癫狂，引得花街上的人们纷纷注目，不远处的阿时吓了一跳，哒哒哒跑过奴良陆生脚边，问他老头子怎么了。
    雨还没有停，奴良陆生给他撑起伞，他身上奇异的平静像是被打破了，露出有点累的表情和阿时说：没事，你的老师太高兴了。
    阿时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还不是我老师。
    奴良陆生：哦，还不是。
    身后小巷的鸩问道：然后呢？
    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奴良陆生忽然的变强是为了什么，还有像是提早就预料妖怪会和鬼合作，以及一直在关注着画师之鬼的原因。
    从朝日川一时再度回到浮世绘町起，滑头鬼七年的等待才画上了句号。
    但究竟是为什么朝日川一时会失去关于妖怪的记忆，除了奴良陆生之外的妖怪也变成了从未见过朝日川一时的存在。
    奴良陆生的表情沉重起来：那就是出来之后的事了。
    鸩想再问，就被小孩子的话打断了。
    那就不要说了呗。伞下的阿时指着他的额头说：皱得太紧了以后会变丑的。
    滑头鬼动了动嘴，就看到阿时横眉瞪眼，对不听他话的妖怪露出不高兴的模样。
    奴良陆生：好好好是是是。
    鸩：
    一只皱巴巴的手掌按住了小孩的头。
    呀。
    喂，滑头鬼。
    老画师眼里满是兴奋，虽然是在画里面，但过不了几年我也要死了，这个小子既然是和你在一起，因为你完成了画，那我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老画师自豪地笑了起来：阿时是新的妖绘师，在变成人鬼之前就是，所以我给你一个礼物。
    奴良陆生一脸意外，但是这时候阿时踩了老画师一脚，然后一溜烟跑了，皮得很。
    诶，阿时！
    老画师没说的话被打断，呼痛完又喊：死小鬼！今天的分画完了吗！
    一转眼，又看见奴良陆生风风火火地追了上去。
    十分感谢，但下次再说吧！
    喂！
    鸩默默地从巷子里走出来，在微雨里和老画师面面相觑。
    鸩：我们首领是个六百年的恋爱脑，要不您和我说吧。
    老画师：
    行。
    奴良陆生跟着自己在阿时身上留下的畏火两条街，等到小孩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才慢慢上前，用伞遮住他。
    我送你回去吧。
    小孩子的脾气更莫测，来的时候是奴良陆生抱着来的，完全没想到回去的路那么长，反而因此生气起来，瞪了一眼高大的滑头鬼。
    奴良陆生：真可爱！
    滑头鬼小心翼翼地蹲下来，转而说道：回去的路上还会经过闹市，那里有很多吃的和好玩的，回去的路很远，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
    阿时又瞪了他一眼，但这一眼就没什么分量了。
    滑头鬼忍不住笑了：我还可以带你去吃霸王餐，店家都发现不了我们，就像是妖怪一样。
    小孩的眼神变了，有点渴望又有点犹豫，然后认真说道：吃霸王餐是不对的，你要是没有钱我可以借你。
    哦，他忘了阿时很有钱。
    那就是愿意和我一起去闹市了？
    小孩抿着嘴，朝他伸出手。滑头鬼单手把他抱了起来，向来时一样，走进人群里。
    你们刚刚是不是在谈论我？
    是，你的老还不是你老师的老师说你很聪明。
    见滑头鬼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小孩满意道：我知道我很聪明。
    奴良陆生低低笑出声。
    然后小孩又说：所以他说我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还让你照顾我，我只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事情，像是父亲母亲一样的那种在一起吗？我们后来怎么样了，在一起后做了什么？
    奴良陆生笑不出来了。
    这个话题就比较成人了。
    第144章
    浅草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出现鬼了, 但是依旧有人失踪在午夜。
    柱们巡逻的时间和特训的时间调配后两两组合，蝴蝶忍和时透无一郎走在黄昏将至的大街上，有无名的风带着泛黄的报纸从女性脚边倏忽而过。上面报道着街角的百货店老板刚登记的寻人启事, 百货店老板的女儿失踪在前几天晚上，而没有看管好女儿的妻子伤心欲绝, 因此患病。
    蝴蝶忍不着痕迹地皱起眉, 在时透无一郎看过来的时候舒了口气，恢复好表情。
    三番街也没有线索, 她抖开报纸, 路过这里的话, 我想去为这位夫人看看病。
    时透无一郎没有意见，直接与蝴蝶忍去百货店调查，但仍一无所获。
    这样的情况发生在很多鬼杀队的人身上, 就仿佛有一个毫无形体的鬼，在一天又一天的吃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也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集合了柱的浅草，反而在调查失踪案上没有丝毫进展, 同样的, 在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呆在鬼杀队驻地的朝日川一时身上的嫌疑也就洗清了。
    蝴蝶忍拉开门的时候，就看到朝日川一时正盘腿坐在垫子上, 百无聊赖地反着一本书。看到她进来，动作变都没变, 只懒散地挥了挥手, 宛如一条咸鱼。
    蝴蝶忍脸色一黑，她从没见过那么没有干劲的鬼。
    然后她一愣好像这么说也不对，毕竟鬼有干劲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摇摇头, 把怀里的纸袋放到了桌子上。
    熟悉的纸袋让朝日川一时爬起来，稀罕道：这不是我在百货店老板那里订的东西吗，是送到了旅店了吗？
    朝日川一时订的东西无非就是纸和笔，还有一点版画，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他的需求很低，这一点鬼杀队已经充分体会过了。一个月来他不需要吃不需要喝，每隔一段时间只需要一点血就能安静地在房间看一天书，没事就拿树枝练练剑，特别好养活。
    现在拿到纸笔如获至宝，趴在桌子上就涂涂抹抹起来。
    画师之鬼拿到纸笔不亚于拿到武器，鬼杀队不知道朝日川一时血鬼术发动的确切条件，所以他开始画画的时候蝴蝶忍就在旁边盯着。
    不过她这次会来也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送来纸笔更像是卖个人情。
    百货店老板的女儿失踪了。
    蝴蝶忍冷不丁地开口：我们去调查的时候看见了正要往之前你在的旅舍送出的货物，在你的了解里，有没有擅长藏匿的鬼？
    没有。
    朝日川一时老实说道：不过为既然脱离了控制，就要尽可能减少在其他鬼眼前出现的概率，我不一定比你们还要了解鬼舞辻无惨手下的鬼。
    这一点蝴蝶忍倒是猜到了，但是得到答案的时候她还是垂下眉眼，显然有些焦虑。
    今天她为百货店老板的妻子看病的时候，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喃喃着早知道将女儿送去给教祖大人庇佑就好了。
    即是大正新潮声势浩大，浅草因浅草寺兴盛，居民中仍有不少人善佛。蝴蝶忍没有在意地请教了教祖大人是谁，得到了万世极乐教的回答。
    她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宗教，却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熟悉，像是大脑里最重要的一根弦线绷紧后被猛然拉扯，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落下。
    朝日川一时感受到了她的焦虑，他作为拿了剧本的人，知道百货店老板女儿的失踪对这个浅草来说才是一个正式的开始。
    漫画里，浅草是一个囊括了无数怪谈的地方，每家每户都会有怪事发生，小孩丢失也不外乎是恶妖作乱，主角们无望地看着骰子反反复复地滚动，无论他们是否赶得上，怪谈依旧会发生。
    蝴蝶忍发现自己不小心沉浸在了焦虑中，这样的情绪对解决事情毫无帮助，意识到了这点后就匆匆打起精神，她怎么能在一只鬼的面前露出这样的态度，太大意了。
    一点疑问被强压了下来，蝴蝶忍见朝日川一时也一直没有出声打扰自己，犹豫了片刻，目光落到桌子上。
    你在写什么？她意外道。
    画师之鬼竟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写着什么。
    朝日川一时写字的速度也快，写完后把纸交给蝴蝶忍，上面罗列的信息很整齐，主要是时间与地点。
    这是什么？蝴蝶忍问。
    朝日川一时眼睛不眨地撒着谎：我在来到浅草之前遇到了两个鬼，他们计划在浅草狩猎，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血鬼术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发现不了他们，但是他们对话里说的这些时间和地点我都记下来了。
    蝴蝶忍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上的情报，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工整详细的时间地点和可能受害的人物。
    她一下子被这重磅情报砸得有点乱，恨不得立刻跑出去通知所有人。
    她问：只说了一遍，你就记下来了？
    不然呢？朝日川一时不解道。
    漫画他也只是看了一遍啊！
    蝴蝶忍了一下，理了理思绪，不对，鬼吃人一向没有什么计划，都是随心所欲，怎么可能留下那么详细的计划。
    朝日川一时摊手：可你们现在没有任何进展，就算不相信我的情报，去看看也不会损失什么吧，浅草的人员不是很充足吗。
    蝴蝶忍哑然，的确如此。
    然后她深深地看向这个画师之鬼。
    一个月以来她尽量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以和珠世夫人相处的态度来和他交谈，也问过许多关于鬼的问题，今天的问题就像是随口一问，朝日川一时就猜到了他们对人口失踪调查没有进展。
    但最恐怖的一点就在于，朝日川一时给她的情报上，是以百货店老板女儿的失踪为开始的时间点。
    一个月前，朝日川一时在百货店订购货物。
    当鬼杀队调查到百货店的时候，恰好就会发现他的货物包裹，恰好会因为态度的软化和调查问题来询问他信息。
    鬼便终于拿到纸笔，淡定地写下了接下来的情报。
    如果从时间的安排上来看，几乎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在那个时间被鬼杀队抓住的。
    可蝴蝶忍并不因此觉得恐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对鬼的谋算感到理所应当这样矛盾的情绪让她感到诧异，也让她问不出更多的疑问，只是复杂地凝视着朝日川一时半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珠世夫人对于药剂的研究，朝日川一时对于他人情绪的把控，都精准到令人发指。
    这就是鬼，蝴蝶忍厌烦地想。
    几天之后，朝日川一时通过蝴蝶忍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是对的，鬼杀队开始发现鬼的踪迹，都来自他的情报。
    不过蝴蝶忍并没有把这个情报的来源告诉给其他人，让朝日川一时有点意外且变得清闲很多。
    他猜测，浅草原本各种失踪走丢原本都是和妖怪有关系，现在到怪谈里反而都是和鬼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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