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人倦怠,庄稼叶子打着蔫吧,一行长镖被骆驼引着,就呼哧呼哧来到小西门,押镖的老镖头抬手挡日头,又看着长亭招呼:“尼师~咱抓紧点,这就要动身了。”
长亭内,穿着青色法衣的尼姑念一声佛,对老镖头点点光头。
老镖头有点不想看她的大麻子脸,就嗯哼一声背着手走了,却走没两步,听到一阵驴铃铛声,便露出喜意回头招呼道:“尼师快看看,是不是你兄弟来了?”
麻脸尼姑也焦急,如此站起观望,此刻那驴车已近,看清楚是自己等的人,她的眼泪唰就掉下来了,喃喃道:“顺行儿,都这般大了。”
百如意原本叫张屏川,小名顺行儿,家里的长辈姐姐也叫他顺哥儿。
下了驴车,百如意一张望就看到一个麻脸尼姑对着自己哭,这张脸他不认识,可这世上能为自己哭的,那确是亲人。
他就走过去,仔细分辨打量有些迟疑的喊了一声:“三~姐?”
他得了消息就吓一跳,他姐七八年前就死在乌家了,当年他跟母亲借了钱财去赎人,乌家就出来个二管家告诉他,去岁一场疟疾,乌家死了好几个下仆,其中就有他三姐。
人家还带他去坟地看了看,他就给姐姐立了个碑,年年都去填土烧纸,谁能想竟是没有死的?
那这些年,他姐到底干啥了呀?
这姐弟顿住,互相陌生的打量,就咋也记不起从前的样子了。百如意如今挺愧疚,为当年他姐没了,他也没咋难受而愧疚。
当年他心胸不宽阔,就觉着张家的孩子死了是解脱,到地下的都是享福的。
逐渐大才慢慢懂,他从前认为天大不能活的事儿,对旁人来说那都不算个啥。要么说人不能回头看呢,一看必是个蠢货在那瞎折腾。
老燕京城里多少街坊邻里的闲碎,谁家还没点窝囊,不要说忤逆子,就是粉楼子里从良出来的,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人家有点体己,也不要聘礼,就有的是人想求娶,鳏夫瘸子无所谓,日子是自己的,喘气就是个活人,就有个奔头。
而且那些错也跟他们又有啥关系,却是他爷教养错了,当初在家脾气不好大声点说话,他爷都会训斥出言不逊没有教养,也不知道啥是他老人家的教养是个啥?
就刚蹬腿儿,家里就预备饿死老太太,真真笑话般的一家子。
麻脸尼姑嘴唇哆嗦着,一步一步走到百如意面前,又喃喃呼唤一声:“顺行儿,顺哥儿,你都这般大了?”
百如意又哭又笑:“咋还叫我这个名儿,我自己,自己都忘了。”
他又仔细看姐姐的脸:“三~姐姐?”
这尼姑正是张宝锦,听到弟弟唤自己,她就哎哎的应着,可奇怪的是,忽又不哀伤了,就说:“不是我,谁还记的你叫顺哥儿。”
百如意闻言,又细细看她这张脸,他是受过斥候训练的,便能分辨出自己姐姐这个伪装的能耐,还是相当不错的。
可是为何要掩藏本来样貌?他心里咯噔一声问:“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成了谁家暗哨了?
张宝锦愣怔下,又想着从此后再也不见,也别给弟弟添心事儿了,就坦坦荡荡说:“离你不远开国候府,顺哥街里行走,可听过张宝锦这个名字?”
百如意一听大惊,张宝锦可是燕京名人,都说她沉鱼落雁,外人也不得见,倒是开国候谭唯同为这女人,愣是把嫡妻挤兑到庆丰府了。
其实他姐本名张清缨,取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他姐姐竟然是张宝锦么?那……可出大事了啊。
一瞬间的汗毛立起,百如意看看左右有些紧张道:“姐?你可知,谭家……”
“我知,我知!昨儿我就在的……我在的……”
张宝锦说着摸摸自己的手腕,她是想死的,可昨晚一刀割下去是又疼又怕,就抱着腕子看血流出来又凝固了。
后来,她又抱着腿想了许久,这才匆忙收拾了细软离开。
前些年百如意去赎买过她,她便知道了弟弟在哪儿,却从未联系过,这是为弟弟好。
百如意吸气低声道:“你在?”
张宝锦点头:“恩,我看着他咽气儿的。”
百如意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唰就蔓延起来,却不等问,张宝锦便说:“谭唯征下的毒……”
那老镖头又在不远处咳嗽督促,百如意什么眼力,就知道张宝锦要离开,到底不放心,他就压抑一肚子话,揪了酒葫芦在明显地方,挤出笑过去与之攀谈。
张宝锦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弟弟,这是给自己撑腰来了?
恍惚间人生如梦,她家的顺行儿,她爷她爹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滴滴,而今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了。
便又哭了。
那老镖头开始还态度不好,后也不知道她弟咋说的,就腰身也弯了,笑容也恭敬了,最后还哈哈笑着与她弟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翻身就让那趟子手将骆驼牵开,到阴凉地方卧下……看样子,她与弟弟说到天黑他们也不会催赶着动身了。
有老妪负担而来,在十里亭外摆了茶摊子。
十里亭内,张宝锦抹着眼角叹息:“……瞧瞧你姐我这个没出息的样儿,我是真没勇气去死,昨儿就想着我凭啥啊,被他们物件般的送来送去,到了最后我还得为他们去死?那我就咋觉着这事儿不对呢!是吧,顺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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