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电波声沙沙作响,张副校长回了下头,解然关闭对讲机。
整个客厅霎时静下。静如黑夜。
林朝夕吸了两口夜风,试图让自己更平静一点。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裴之能把那帮孩子都劝住,不要下楼添乱。
她抬头,直视站在他面前的中年人。他头顶有一圈地中海,脖颈肉很厚,因为常年伏案的关系,微微驼背,很严厉,整个人都透着由内而外的严厉。
“你从哪找的优秀老师,来教别人?”张副校长问。
“是一个叔叔。”她答。
张叔平:“你的那位叔叔现在在哪?”
“如果我不说,您是不是会上去,问其他人?”
张叔平:“你觉得呢”
“那如果,我说了呢?”
这句话显然触怒他,张副校长一拍书架:“现在你还想藏着捏着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从第一天开始,你就对整个夏令营充满敌对情绪,觉得老师在害你们,老师都是坏人,就是为了折整死你们才树那么多条条框框!”
“我没有这么觉得。”林朝夕很平静地说。
“那你觉得什么,从外校找个老师,就能帮你的同学们提高成绩,大家都不用走,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像藏在厚重云层里的隆隆雷声。
林朝夕的视线却落在大厅角落的乐高台上,积木被堆到一边,很久都没人玩了。
台边放着几张椅子,还有没收掉的橡皮和铅笔,晚上阅览室出来后,一定又有孩子在那里看书。
“我想,大家都不要讨厌数学。”她说。
张副校长有片刻语塞,脸色更加阴沉:“是啊,老师让你们讨厌数学了?”
“因为太难了,淘汰赛,课程总是拼命往前走,有人会跟不上,然后就没自信,就不想学了。”林朝夕说得很慢。
“然后呢?”张叔平问。
“然后,就不想学奥数了。”她答。
解然站在张叔平身后,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张叔平:“你既然很想讨论这个问题,那我倒要问问你,你认识谁是因为真心喜欢所以想学奥数的?”
但张叔平问完,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
张叔平:“有啊,可能是裴之,或者是你,或者还有些几个。”
“我也不是因为喜欢,可能,只有裴之是吧。”林朝夕很诚实地回答。
“别拿你和裴之你们这些特例来要求所有人!我教了这么多年,我知道那么多孩子为什么辛辛苦苦要学奥数,不过是因为爸爸妈妈觉得这玩意考试能加分,学了能聪明,学了能数学好,还有什么?”
“能忍受得了枯燥乏味被淘汰痛苦的人有几个?”张叔平问,“这只是安宁市、晋杯、小学奥林匹克、小高组比赛……”
张叔平用了几个停顿,突出这种微不足道感。
“在你们上面,还有那么多哥哥姐姐,整个安宁晋杯夏令营就有三百七十八人,你放到整个江省想想会有多少人,再放到整个国家呢?我可以告诉你全国那么多人上奥数班,真正上到国家集训队只有六十个,而这六十个人里,真正能出赛的只有六个人!”
林朝夕看着他,知道张副校长是气急了,才会说这么多话。
但他说的那些,她也回答不上来。因为她很清楚,张副校长说的是某种意义上的人间真实。
夜风再次穿堂而过,蓬勃涌动。
她鼓起勇气,说:“但……能代表国家出赛这种事,我们想都没想过,只是想……多学一点,学的愉快一点,呆的久一点,这也不行吗?”
“想愉快就不要走竞赛这条路!”张叔平愈加严厉,“真正的数学研究到后期都是艰深困苦,前进一小步都要花上很多人一辈子的工夫,那不是阳春白雪,是浑浊的泥潭,走一步都费劲,那么多人、那么多孩子,你确定要把他们都拖下这摊泥水?”
“我……”
“你很聪明。”张叔平问她,“你以为,你最讨厌的那些东西,为什么我要设置那些?小组淘汰赛、扛东西上楼、还有可能会发生的那么多环节?”
“为什么,我不明白?”
“都是借口。”
林朝夕猛地抬头。
“爸爸,我回来是因为楼梯爬的太累了,没力气考试;妈妈,因为我们小组某某考试太差,所以我才被淘汰的;奶奶,夏令营那个老师特别凶,我受不了……相信我,每个孩子回去,都会这么说的。”
张叔平声音很轻,像孩子唯唯诺诺的音质,林朝夕的心都揪起来了。
“大家都需要借口,孩子需要,父母需要,都是借口。”张叔平这样说道。
林朝夕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那瞬间,仿佛有人打开强光,照进她心中最最阴暗的角落,一切无所遁形。
她甚至觉得,张叔平只是某一部分夸张化了的她,把她的真实想法用一种直白残酷的想法明确讲了出来。
在那个世界,她就是找了某些借口而放弃数学,因为她深知道路的艰难和鸿沟的难越。
她深深望着面前的中年人,看着他的地中海,和微驼的背。
现在情况就有些可笑。
她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回去之后要抛下一切去念数学,她也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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