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起初飘起星星细雪,渐渐地便又下密了,直到黄昏,王瑗昏睡了一天一夜,是被风雪声惊醒的。
眼见天地变化,她只觉身下干净温暖,却又不知身处何方。
头,又重又痛,时醒时眩,肩膀处疼痛欲裂,好像还有异物在里面,四肢无力,动也不能动,全身还残存着高烧余热,提不起精神,也无力去想,又察觉自己中箭之处已经受到妥善处理,应该是他们罢。她心知这个时代,如这类的创伤,本来并不致命,但却因人们尚未发现细菌,不知道伤口恶化是因为外界细菌污染了伤口,根据眼睛可见的伤口溃烂或者愈合情况进行医治,只有凭借自身体质硬抗,因此,人们往往死于破伤风引发的并发症。
是自己的伤口已经开始感染发炎,又没条件消毒,连着之前晒了数日,身体虚弱,终于支撑不住,引发了发热。这是人体自我保护的机制,意图以高温杀死细菌,但是,这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决绝,对外界异物入侵的绝对厌恶,毫不留情,不容余地,宁愿与它一道灭亡,也不愿苟活的意志,往往会对人体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她叹气,但愿一定要挺下去呀。
那么多人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功败垂成,那犹令人叹息不止,让人觉得因为来过,有过,犹有胜利的机会而可惜,可她现在连未半也曾达到,若溘然长逝,怎不令人抱恨终天,岂不是就已被扼杀在摇篮之中,连让人叹息可惜的机会都没有,仿佛从来都没来过,有过一样。
她不甘心。ⓟⓞ➊⑧sм.cⓞⓂ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见门外有人突然闯入,仿佛很慌张,紧急,她口中干涩,却连也话都说不出来,又风一吹,头中如同刀劈斧锯,难受极了,于是神志沉沉,猝然失去意识。
半梦半醒之间,只是仿佛觉得,有人将她裹在了温暖的毡毯之中,横举抱起,匆忙向外走去。
李冲本来想等王瑗再静养一日出发的,但待到入夜时,他在附近巡视,发现远处烟尘阵阵,眼见是王濬兵马追击而来,立刻决议逃命,见她发着高烧仍然不能起身,当机立断,为让她不受风寒,将负伤的她裹起来,与他同乘,为了不让她落马,二人于是紧紧缚在一起,他们冒着风雪,连夜转移。
他们先前出发,一人均是叁马,空闲的两匹马,便系在一起,紧随其后,王濬在后带兵追赶,他们的马匹次递被累及受伤,又经过一夜奔袭,他们无法更换乘马,马儿累得曝汗凸筋,步履缓慢,尤其是他和王瑗身下的坐骑,因为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更是无力前行。
梁柔这次带着他从前在郭氏坞堡抢来的那匹騧马,貌似羸弱劣马,却于此夜中大显神威,比他们膘肥体壮的健马更为受累耐重,现在长驱奔如电,依旧精神奕奕,于是都暗暗佩服他的眼光,他们当初才愚蠢至极。
暂且摆脱王濬追击后,天色欲曙,到前方一岩石隐蔽处,他勒马停住,对梁柔伯颜道:“如今之计,只有你们先走,我再去追你们。”
“我们两人走不快,怕为你们拖累。”
抛弃伤员固然能够轻快行事,方便自己逃命。
“我们不能抛弃她,必须有人照看着她。”
别说在如此险恶的形式下,就算是在平时,被抛弃的伤员,侥幸不死,也许会被敌人抓住,
也许又会被其他人趁人之危,无如羊入虎口。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抛弃没有自理能力,性命垂危的伤员,无疑更是置人于死地。
他们不能理解李冲会为了一个亲近的无名小卒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将军怎可为儿女子而不顾及自身?”
他们当然察觉得出李冲对她的特殊情谊,若是自己处在王瑗的位置上,他们宁愿为李冲抛弃自己,而保全他的千金之躯和大局。当初汉高祖为了逃命,甚至舍弃了自己的亲身骨肉,将鲁元公主和汉惠帝多次扔下了车。
他们均要李冲先走,自己留下。
“这是命令。”
他们急着问他为何如此。
“如果不是我没有听从她的劝诫,我也不会轻敌冒进,陷入如此境地,父亲和大军也不会至今还困在山上,她更也不会为了我犯下的错误而受伤,这是我的过失。现在正是她病情最凶险的时候,我们身边没有药,而且她需要地方修养,不能经受这样的奔波,这会送命的,我必须留下来,你们前去也是一样,等到她病情稳定后,我便会追上你们。”
“若有什么意外,她岂能独活,一切我来承担,快,不要再耽搁了。”
他们便嘱托李冲,荒山野岭,天寒地冻,野兽出没,一定好生保重。
“对了,留两匹马给我们。”
他们脱离队伍后,梁柔伯颜带着大部分的马走了,与他们就此分别,而李冲则要在附近寻找一处安全地方等待王瑗休息好转。
行进途中,他牵着并行前进的两匹马步行在前,而王瑗则躺在绑在两匹马之间的络网毯子上将养。
风雪掩盖山川,即使最熟悉的人也不免迷失道路,眼下虽然没有后顾之忧,而他们却又迷失在了此处,李冲决定先找一处背风之地休息,等风雪暂停后再去寻找出路。
为生火取暖驱赶野兽,他在外足足找了两个时辰的薪柴,此时却又突逢,暴风雪。
之前天色就铁青,阴晴不定,疾风回转,冰雪狂舞,他心急如焚,若没有火,恐怕他们都要冻死于此了。
在他回到之前找到的背风洞穴后,却发现挡住风口的杂物不知何时已被狂风吹开,给王瑗盖着的毯子也飞到另一边去了。
她全身覆满飘进来的飞雪,整张脸连同毛发都凝结积上了淡淡的雪,双唇发白,面无血色,正值黎明晓色,在亮得出奇的雪光映照下,一片惨淡,就这样无知无识的躺着,面容宁静,生气冻结,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奇异的美。
他快步狂奔,一触,全身果然已被冰雪冻僵。
都怨他急着寻找薪柴而忘了将她靠在马的身旁取暖。
升起火来,让马彻底放松卧在地上,让她倚着,可是,纵使他如何为她搓动手脚,活动血脉,她的身体一点暖意也没有。
其实他也很冷,但他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脱下铠甲,镇住洞口挡风的杂物,然后,一件一件,解下衣袍。
为何,人们会在此地相遇。
为何,人们会在此时相遇。
人们向来一无所知。
就像纵横两条丝线,札札的,在机杼上交织成为布匹。
终有一天,能够温暖某人的寒冻。
他不断地叩问,冰心不肯溶解,偏偏却又要拒绝。
即使布匹如此微不足道,在寒风中摇摆不定,瑟瑟发抖,也能够覆盖伤口罢。
覆上她冻僵的躯干,让赤诚的身体相对,用他的衣物层层迭迭地将他们紧紧裹在一起,并卧在马腹下彼此取暖。
他的手,不知为何举起想要靠近,摸一摸她的脸,但最终也无可奈何的放下,换做绕过她的颈项,将她拥在怀里。
让她枕在他的肩头,他的下巴亦靠着她冰冷的额头。
在此穷途末路,往昔岁月迷惘。
烈焰里纷飞的长发,如火飘舞的目光,寒光一闪的刀光,绝望的闭目和泪水,或是在广阔的天地里对着他喜悦的笑着,与当时春光一样温暖,锥心刺骨。
请你,请你,一定要,活下来。
枕藉冰雪之上,相拥掩住这一方寒冻。
这是从未有过的亲近,亲密,他们的头发像丝线一般密密丛丛地交织在一起,神情就像安宁的梦。
这便是他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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