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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0)

    常歌在盯着祝政震颤的咽喉处看。那是个紧张兴奋,又有些小心的眼神,让人想起惹人疼的幼兽,比如,狠狠咬过祝政一口的鹰奴。
    也不知是天真还是试探,常歌伸出手指,稍稍点了点祝政的咽喉。
    一瞬间,祝政连呼吸都重颤起来,他短暂闭了次眼睛,试图平静,却不得其法。他的喉结滑动了数次,也数次攥紧了长歌的衣衫,终而还是睁开了眼。
    那眼深邃明亮,澎湃着无尽的掠夺欲。那是狼王的眼。
    下一刻,祝政死死压了下来,他凑在常歌耳际,在几乎无隙的距离,哑声道:狼狈的明明是我。
    常歌的心蓦然一紧,只感到衣衫被彻底扯开了,他的伤口也再度崩开,鲜血滚得到处都是,还未用尽的绷带滚了二人一身,几乎将他二人死死缠在一处。
    江上大雨来得急,猛烈地冲击着窄薄的木制船壁,晚风几乎要将整个楼船摇碎。
    他们在暴雨中渴求对方的温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中一切的躁动、不安、惶惑,以及患得患失。
    佛曰,行从痴起,痴是行缘。
    缘而生执,是为苦集。[1]
    窗外狂风急雨,窗内却安宁无比。
    九层本是给颍川公主备下的楼层,整个屋子按照新房布置,四处挂着红色纱帐,燃着长长的喜烛,连窗棂都是花好月圆的制式。
    可惜,九层却不是公主在住。
    长喜烛燃得久了,枯焦的灯芯会引得烛光摇晃。祝政怕烛光扰着常歌,正薄薄披了个外衫,站在窗前小心剪着烛芯。
    他利落下剪,烛光一晃,屋内复而柔暖起来。祝政轻手轻脚回去,才刚躺下,常歌迷糊着就摸了过来,自然而然靠上他的胸膛。
    常歌光洁的额上被烛光抹上一层如蜜的暖光,薄薄的,若能尝一尝,应当也是蜜糖的味道。
    他的睫仍在轻抖,似乎还黏糊着说了几句什么。祝政依死侧耳倾听,却一句都没分辨出来。
    常歌过得太累,只有在熟睡时方能褪了锐气,只留几分赤子天真。
    祝政听了会絮语,稍稍低头,吻了下他的额头,常歌梦中不知所以,皱着鼻子在他胸口蹭了蹭,仿佛这样能将额上的奇异触感抚去。
    他搂着常歌,自己也稍稍假寐了会儿,门口忽然轻轻传来几声敲击,三短一长,祝政瞬间睁开了眼睛。
    这正是他同姜怀仁约好的信号。
    姜怀仁,明面上是吴国丞相府上长史,实乃祝政心腹。此次金鳞池盛宴,姜怀仁明着使楚,暗地里则办着祝政交待的事情调查绣球赌坊。
    他一面由下至上,顺着江盗一线,摸清楚国水师如何同江盗勾连的关窍;另一面则以吴国使臣身份同楚廷大员来往,着重盯了几个关注对象,由上至下摸出绣球赌坊背后之人。
    常歌抓江盗,不慎将姜怀仁牵连出来,这点连祝政都没想到。
    好在无论是常歌还是楚国水师,均未生疑。
    祝政垂眸看了眼常歌,他呼吸匀停,仍在熟睡。他小心将常歌放好,常歌一个翻身,连人带被子滚至床榻里侧去了。
    他帮着把常歌背心掖好,这才起身。
    *
    一门之隔,斜风冷雨,姜怀仁如同一根芦苇,在风雨里摇摆不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室内的暖意率先漫了出来。
    大门只开了条缝隙,祝政拦在缝隙处,衣襟草草拢着,身上只披了件薄外衫,烛光自他背后照下,染暖了他的冷白素衣。
    姜怀仁一眼认出了不同祝政更了外衣。
    此时夜深,好端端的,他这时候更套干净衣裳是做什么?
    不过姜怀仁有眼力见,并未多问,祝政则看了眼室外瓢泼大雨,朝后让了一小步,放姜怀仁进来。
    室内暖和得有如春天,一盏屏风隔绝了大半视野。
    祝政支着额角坐在小圆几旁,眼帘半垂。看得出他起的匆忙,发丝只以飘带随意半挽着,将坠未坠,衣襟也并未规整拢紧,灯烛之下,反添几分风流。
    姜怀仁坐在小圆几旁,接连干了几碗热姜茶,这才从冷彻骨的江雨里回过一口气:大人,今日受惊了。
    祝政修长的指捏着一铜签,缓慢轻挑着一侧枝灯灯芯:客套话不必多言。
    姜怀仁这才将话题转至正事之上:我跟了楚国大司农程邦许久,本来他已消除戒心,与我把酒谈笑,上回见面,程邦已答应带我同去绣球赌坊,日子正约在两日之后,谁知今日,却在船上见了他的尸首!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与他往来,引起他人注意,招此横祸。姜怀仁抚袍,半跪行礼,此事办得着实不妥,还请先生罚。
    姜怀仁抬眼,谨慎辨识着祝政的神色。
    祝政肤白,今日颊上居然有些浅浅的晕红,现在暖烛一照,反显得他眸光温存,自有几分醉意。
    最重要的是,祝政看着心情不错。
    祝政垂眸片刻,眼帘被灯火拉出流畅而温和的阴影,他轻缓给姜怀仁斜了杯暖茶,并未抬眼看他:此事不怪你。河伯之事,可有进展?
    姜怀仁长舒一口气,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道:先生本猜测,所谓掳新娘的河伯,当是绣球赌坊背后之人,但据我这几日调查,此事,似乎冤了绣球赌坊。
    祝政抬眼,眸色如古井一般深邃复杂。
    我询了些消息灵通的包打听人士,都说失踪女子是被采花大盗江公子掳去。可这位江公子,无论我如何打听,除了强抢民女运至江心的传言之外,名字字号、出身背景,一应不知。
    祝政蹙眉:江公子,可是无正阁的人?
    姜怀仁道:暂无迹象。
    今晚的小不点,也就是姐姐失踪的向天晴,是否无正阁指使?
    姜怀仁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抽出一片碎布料,布料纯黑,粗看未有什么特别,细看方才发现,其上遍布重工飞鸟暗纹,精致无比。
    姜怀仁道:这是甲板上行刺先生的黑衣人布料,也是无正阁之人爱用的锦缎料子。小不点纵火不成,黑衣人当即跳起纵火,在我看来,小不点当是受了无正阁指使。
    祝政闭目,以指节轻缓揉着额角,静了片刻方道:不是那么简单。
    小不点若为无正阁之人,那便是无正阁派人绞杀程邦,要小不点将他绑在麻绳末端。表面上看,也许是无正阁察觉我们和程邦走得过近,以此示威,看似能够说通。但实际上大司农主管农耕钱谷,位置重要,无正阁策反他怕是花了不少精神;程邦又是楚国卫将军程政的亲弟,不到万不得已,此人,断不会成为弃子。
    祝政抬眸,眼神无比清明:此事,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姜怀仁又从袖中取出一片布料,置于无正阁黑锦缎旁,先生可识得此物。
    两片布料均是纯黑,但放在一起才发现相去甚远。
    无正阁锦缎暗纹精致,布料上仍有流光;另一片黑色布料却粗粝黯淡,看着像是粗捻纱随手纺的。
    祝政认出了这片布料:这是刺杀公主的黑衣人所用布料。
    正是。姜怀仁点头,但先生请细看,是否还有印象?
    祝政拈起一小片布料,将其迎着光,仔细查看。烛光刺过布料,看着有些半透,其上隐隐有个多叉长戟的纹样。
    他面庞上罕见地出现一丝讶异:戈玛拉绣。
    *
    作者有话要说:
    [1]行从痴起,痴是行缘。缘而生执,是为苦集。:出自《长阿含经》,有改动
    明天依旧万更,0点12点21点
    第48章 绵诸 将他圈在案前。 [一更]
    先生好眼力, 确是戈玛拉绣。姜怀仁点头。
    祝政自然识得这绣样,确切地说,不是识得,而是刻骨铭心。
    北境鬼戎部落混杂, 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十二部落一十二国, 这其中又以绵诸、西灵二国为大。
    曾经大周苦于北境鬼戎之乱, 将祝政出质北境,出质国正是绵诸国。
    戈玛拉绣, 粗看类似于岚字, 实乃一多叉长戟纹路,北境尚武,这多叉长戟是北境绵诸国绣娘常用的吉祥纹路。
    祝政将衣料放回:我以为刺杀公主之人, 是西灵狼胥骑。常歌从他们身上,摸出了鹰骨笛。
    这就更怪了。姜怀仁道,旁人不知,您却知晓, 绵诸、西灵二国之间,是血海深仇,怎会有人着绵诸绣衣,携西灵鹰骨笛?
    大周定北境, 是从西灵国开始的。
    常川娶了本是仇敌的西灵公主火寻鸰,大周多了一位女狼将,更多了一份北境领土。
    此后火寻鸰建狼胥骑,同大将军常川一道,遏北境鬼戎人, 大周再辅以羁縻治策,收编了北境不少鬼戎小国, 更勒令所有归顺小国,断了同绵诸国的商贸往来,军事商贸双管齐下,北境绵诸大国险些灭国。
    为何说是险些,事情还是出在西灵国上。
    西灵国向大周称臣数年之后,忽生叛乱,狼胥骑立时反水,有狼群助阵,大周军士几乎毫无胜算,那一战说是杀了七天七夜,连草原上淌下来的泥水都是红的,生还者更是寥寥无几。
    当时发生何事早已说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西灵叛乱之后,西灵近乎国灭、狼胥骑崩解、常歌生母,狼将火寻鸰更是葬身该战。
    常川因此战胜利得了个定安公的称号,他生来恭谨机敏,知晓这称号近乎于敲打,为了表忠诚,常川将方才十岁的爱子常歌质于长安城中,而自己率军固守漠北当然,常歌是不知道这一层缘由的。
    纵使有定安公常川,大周失了西灵与狼胥骑,也无力遏制北境绵诸国。几年之间,绵诸国四处兼并,几乎一统北方,祝政登基之时,北境已尽属绵诸。
    若不是常歌数次大败绵诸国于北境,使该国元气大伤,绵诸国早已策马南下,进犯中原。
    绵诸国不敢明着怨恨大周,只将愁怨算在曾经西灵国民众之上;而西灵国更笃信本国毫无叛乱之事,实乃绵诸国间者阴谋,于是二国虽出于鬼戎同源,却相恶甚深,两国民众见面便打个你死我活,更不会有着绵诸衣、用西灵笛之事。
    祝政支着额角陷入沉思,他手中的茶盏斜在几乎要倾倒的角度,茶水顺着杯盏溢了不少,他却浑然不觉。
    姜怀仁正要出声提醒,听得屏风后一声低吭,类似于翻身之时无意哼出的鼻音。
    那声音轻微,若不是此时屋内太静,根本注意不到。
    这点细微声响却瞬间唤醒了祝政,他当即扶正了杯盏,连满桌的水都来不及擦,只简短说:今日就到这里,你先回去。
    祝政急急朝屏风后走,步履都失了素日里持重的分寸。
    姜怀仁见他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方才咋舌叹道:
    啧。昏君。
    *
    屏风里,红纱帐轻垂。
    一只手探出纱帘,只懒懒垂着。
    这手生得白润,指间绕着条红色绫缎,那绫缎绕着胳膊垂坠而下,手腕处更不知为何,留着数道深深缚痕。
    祝政轻握住常歌的手,小心放回纱帘内,顺手撩开纱帐,坐在榻侧。
    常歌睡得手心手背都无比暖和,反倒衬得祝政的手有些发凉,他刚想抽开手,却被常歌抓了回去。
    常歌只抓着祝政最末二指,他还有些困倦,连眼皮都没掀,只低声道:我帮先生暖暖。
    祝政笑着应好。
    烛光透过红纱帐,燎燎融融,将常歌映得满身猗靡。
    他浑身懒懒,胡乱裹着喜被朝祝政这边凑了凑,拿先生的手指磨牙玩。
    祝政轻声问他:口渴么?
    常歌本侧脸躺着,被祝政柔缓的气息蹭得面颊发痒,他干脆转脸,睁开眼睛看着祝政:不渴。但先生给水,我便饮下。
    祝政便轻兜起他上身,将杯盏递到他唇边。
    常歌不乐意倚在他人身上,自行坐了起来,他眉目温顺地垂着,就着祝政的手,只衔着一点杯沿,小口小口饮水。
    小睡才醒,常歌鼻尖上一层薄汗,看着细致白腻,又在灯烛下闪着暖融的光泽。
    饮毕,他抬眼看向祝政,他双颊的绯红还未褪,身上更是只掩了件祝政的薄衣。祝政的衣衫本就宽松,在他身上更显大不少,右肩快整个掉出来,锁骨更是漂亮的晃眼。
    他似是注意到祝政的目光,推了水碗,仰头看过来:先生看什么?
    祝政温和道:看你好看。
    常歌不愿搭理他,扶着祝政的手臂坐正,衣衫险些滑落,肩胸上数道红痕露出,犹如雪上点点红梅。他急着掩前襟,后颈处的桃瓣胎记却露了出来,上面还留着个浅浅的牙印。
    祝政没遮没掩,以目光仔细将春色品了个遍。
    常歌急着拢衣服,身上却被柔软的绷带缠得乱七八糟,他越理越乱,发丝却因他乱动,蓦地散垂下来,激起一阵幽香。
    祝政轻轻拉开上衫,助他理着绷带,常歌只道:先生的伤也白处理,药也白上了。
    怪我。
    祝政说着,自翻到的药箱中挑拣出药瓶和绷带,再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常歌白皙通透的肤色下一片片潮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鲜血来。祝政探了探他的体温,只觉他遍体微微发热,室外风雨过甚,祝政唯恐他受凉,忙取了常歌自己的衣衫将他层层拥好,只露出左肩上的伤痕。
    衣衫杂乱着一裹,倒显得常歌比平日更清瘦些,他温和靠着床柱,由着祝政稍稍俯身,一点点为他清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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