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统的声音在背后低道:这与你无关。
魏中世子之争,的确和他这个吴地的平头百姓没有任何瓜葛。
他淡淡地扫目回去:我知道。
凌统手劲一顿,那枪尖便轻轻刺入雨中,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他不解:那你要干嘛?
李隐舟微狭了眼,神色却是异常严肃:北上,接人。
第141章 第 141 章
杨修的死仿佛一道提前鸣起的丧钟, 随之而来的则是魏王的薨讯。此前对曹植一党的培植、对曹丕党的打压及最后以迅雷之势扫除羽结之党的行动都在这一刻终有明确的解释
是为了磨砺曹丕,令其历经劫波、成为大器,同时也一并扫除他登临帝王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或许曹操自一开始已拟定了人选, 李隐舟想,濡须的不战而退, 是为苍生,也为引出埋伏在继承人身后最后一条危险的引线。
而自己挑唆曹丕与司马懿的一步险棋,或许早已在曹操计算之内。
如今一切已都成绝笔,即便有再多的猜测疑窦, 那位智绝天下的老人也不会再回答他,只有待来日史书盖棺定论,留给后人猜疑评说。
而他在北原还剩下一件事没有完成, 一件早该做而不得不等到今日的事情。
为免引人注目,李隐舟未领陆议和凌统的好意,即刻动身独自北上。
这一年天气温润, 沿路细雨霏霏不断,不太顺畅的交通将北行的步伐牵绊住,小半年的时光便在和润的江风中消磨过去。
建安, 这个并不如愿平安的年号也终在一瓢秋雨中无声息地走向终结,与之一同结束的还有名存实亡已久的汉王朝。继承了父亲一切的曹丕迅速揭开了祸藏多年的野心, 在这个秋天自立为帝, 将早被架空的皇帝彻底赶下历史舞台, 最终将新的纪元定为黄初。
在这个曾辉耀史册的时代倾覆的那一日,邺城落满了秋雨,仅有三两行人披着蓑衣步上铺满落叶的长街。仿佛是预感到一场血洗在即,沿途门户紧闭,唯闻瑟瑟秋风呜咽回荡, 隐约夹杂着谁人纵酒高歌的笑声
元气否塞,玄黄愤薄。星辰乱逆,阴阳舛错。国无完邑,陵无掩骼。四海鼎沸,萧条沙漠①
铜雀高台上,一袭白色的身影踏过蜿蜒积水,一边举杯,一边摇摇晃晃往那登天的台阶上步步走去。秋风吹雨,他头顶滴水的玉冠巍巍一颤,在仰头的刹那跌下发髻,由着湿透的长发被风卷了满身。
而这人却浑不知情般举杯登台,把酒对那无上的天:长兄!你将参迹于三皇,又岂徒论功于大汉?千秋万代,都记着你的今时今日!父亲!你枉得一世汉贼的名号,终归是兄长继承你的大业,传扬万古,哈哈哈!
连绵不断的雨珠中忽起刀兵喧哗之声,急促的脚步震响寂静的城角,从台下看,唯见一队身着黑甲的士兵持戈而上,像一群蜂拥的蚂蚁将那雨中白色的光点吞没下去。
隐约可看清为首的是老将张辽,雨水顺着他深拧的眉淌下鼻梁,他那冷酷的表情便显得有些模糊。
泛着寒光的铠甲在雨中溅起濛濛冷雾,只听哐一声长剑收入鞘中,士兵们踏着肃杀的步伐将那醉笑的青年架着带走。
那少有的二三围观百姓中发出一声哀叹。
谁能料到昔年仗剑倚马的潇洒少年,如今落得这样狼狈落魄的下场?
世事无常,人心反复,帝王之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些草芥一般吹了便散的下贱百姓。
街角处,一袭蓑衣的来客垂下眼睫,抬手将几乎吹飞的斗笠压下,转身没入飘摇风雨。
曹植在孝中纵酒狂歌,甚至语出不逊讥讽如今的文王,被昔日独守合肥的悍将张辽带兵拿下,如今便理所当然地被关押候审。
国有国法,何况新帝继位,正是该杀鸡儆猴的时候!这曹子建猖狂至此,恐怕是死路一条。
朝中上下无人不这么想。
可正当曹丕要着人提审此案的时候,中间的关键证人张辽却奏上一书,称头疾厉害,病得不起了。
拿下曹植的士兵也坚守命令,不得将军开口不肯移交曹植。
此案一时陷入僵局。
毕竟张辽手中握有部分兵权,更何况其军功赫赫,可谓名镇四野、一呼百应,即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和他翻脸动真格的。
御医名巫流水似的被遣到将军府上,却都被一笤帚无情扫出门外,问便是将军头疾发作,心情大是不好,为了客人一条性命,还是改明儿再来吧。
明日复明日,这事便拖了个五六七八日,一时没个定论。
是夜,张辽府上。
秋雨又泼了一层,朔风卷着冰凉的雨点扑扑拍着卧寝的窗,将透着昏黄烛光的窗纸洇出一圈圈深而透的痕迹。张辽略蜷曲的背影模糊深沉地落在上头,也被一阵风吹得扑朔。
他的面前坐着小了一轮、却也不算年轻的曹真。
这位曹公一手培植出来的养子虽不深受宠信,但也比下臣更亲近,又比亲子更可靠,因而也跻身于临终托付的大臣一列,只比那经营多年的司马懿矮了一头。
此刻,他的表情笼在昏昏不定的烛火中,也显出一分犹豫。
看了看阖目深思的张辽,又凝眸看向自己搭在案上的手,百般思虑中的曹真终归是按捺不住:临淄侯固然骄狂,毕竟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弟阋墙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何况我也算子建半个兄长,素来知道他的品行,顶多是笔杆子硬些,怎么可能真正对自己的长兄拔刀?恐怕陛下是欲冠之罪,要借题发挥、斩草除根啊。您保得了一时,未必能保一世啊。
张辽平静地听着,及至最后一句时,额角青色的血管猛地一跳,接着便是沉久地不语。
曹真关切地起身:战事不平,张公万请保重,这是子建自己闯出来的祸事,我们唯有以后再做筹谋。
张辽抬手掐一掐疲惫的额心,只道:老毛病了。
曹真打量他的深深压抑的表情,倒觉得这头疾的症候瞧着与曹公在时如出一脉。
难不成连张辽也
想到这里,曹真更觉悲酸,连年的战事容不得他们停下病一场,而今就连曹公都已撑不下去,面对踌躇满志的新帝和扬眉吐气的司马懿,他们这些半身入土的老人究竟还能有什么作为?
嘀、嗒。
更漏在雨夜中悠长地响起。
门外窸窣脚步声踩碎积水,守夜的奴仆低压的声音传来:将军,有个村野巫医请见您,说能治好您的头疾,他不像是陛下的人,还是一样打发出去么?
张辽一下便睁开了眼:他姓什么?
曹真也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那仆人有些踌躇地道:姓李。
李?
二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令魏臣恨得咬牙切齿的名字。
大雨瓢泼,哗啦地掩住风声。静坐片刻,曹真猛地拍案而起,唇角泛起冷笑不怕他滋生是非,只怕这狡诈狐狸不肯现身,如今这人竟还敢深入虎穴,便让他此番有去无回!
他亦惊亦喜还有点痛快地走到门口,才看见张辽稳如磐石、一动不动的表情,心头一顿,才想起来他们数次中招都是被那人趁了心事耍了花招。
此事断然不可能是天降的馒头,便是有,也是掺了石子馅的,硌牙。
曹真顿时意识到事态非常:他来做什么?
刷刷的雨顺着一行行的瓦片淌下,在檐角飞溅成雾。回报的奴仆淋得满头冷水,等得正心焦,迎头听得这么一句,自以为是这小曹公耳不聪了,又毕恭毕敬重复了一次:李先生说可解张公的头疾,请让他一见。
秋雨不绝,淅淅落在窗外高低错落的树叶上,又砸出噼里啪啦一阵凌乱的水声。四溅的水珠被风卷着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一点,却似一道又细又利的短刀割过皮肉,令张辽老迈松弛的面部肌肉猛烈抽动了一下。
告病也是真病,这点不掺假,只是病也久了,成为一种习惯。
刺骨的痛意兜头袭来,张辽只是又掐紧了手心,看着门外穿过雨雾逐渐清晰的面孔,慢慢道:十多年不见了,李先生。
李隐舟迈过门槛,将斗笠摘下挂在墙上,视线落在张辽面前的案几上。
案上还有两圈残存的水迹,想必是张辽以茶会友,下人才匆匆收走了茶具。
客人已不见影踪。
他收回视线,并不纠正他们其实在逍遥津曾狭路遭遇,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二指搭上对方尺关。
张辽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以先生高见,老夫是什么病,可有解法?
李隐舟平心静气地感受着指腹下的跳动,慢慢道:公之疾在脑府,伤于风者,客于阳经,痛连额角,久而不己,故谓之头风。如今邪入已深,恐没有根治的办法。
言外之意,还有缓和的招数。
张辽将手收回袖中,有些疲惫地搭下眼帘:老夫本就是棺里的人了,只差一抔黄土盖上,能活几年是几年,先生但讲无妨。
李隐舟便直说了:也是家师所授秘方,方子倒不算复杂,只其中最主要的一味僵蚕有些难得。是要取那三月三的春蚕,挑出其中僵死的,除去泥土,剔除毒素,再以麸皮、姜、黄酒、甘草一同炮制入药,历经百日方可得其百中一二。
一道道工序固算繁琐,但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辽抬起眉:那不算难。
李隐舟却是微微笑了笑:春蚕不算是稀罕物,难得的是僵死之蚕。民间有句俗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令其彻死,则唯有让一种叫白僵的小虫自其卵时寄身其内,到春蚕吐丝,其内部已经被白僵吞噬一空,不到成蛹便会死透,是谓僵蚕
哐当!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脆碎裂的声音,不等张辽开口解释,李隐舟目不旁视地凝眸看他,仿佛全未察觉周围的变化,只娓娓道:所以有药师刻意以白僵种入蚕卵,到了时候便可炮制僵蚕,这味药材算不得金贵,可耗费时日与耐心,唯有药师自己清楚。当然,这是用以入药,若是在不解不内情的农妇手里,恐怕就是白费了一春苦心。
大雨如磐,狂风劲吹,屋内寂静燃烧的烛火勾勒出两道微晃动的背影。
张辽那硬朗粗犷的轮廓也勾上一层极淡的光辉,微微烁动的眼膜印上对面之人平静至极的面容。
他听得出李隐舟的意思。
曹丕便是曹公精心培育的蚕,而那诡计多端司马懿便将成为窃取果实的白僵虫。
临淄侯曹植本性仁善,再如何反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真正对曹氏构成致命威胁的偏偏是早就扎根在曹丕身边的司马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在心头反复揣摩着这句话的意味,眉头缓缓压下:多谢先生指教。
李隐舟道:某将药方留下,余下的便唯有请将军府上劳碌。
利害已经说得分明,张辽究竟怎么决定不是他一介白衣能够左右的。
魏的兵权还未全数落入司马懿之手。
这对于曹氏、对吴都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也是最后克敌制胜的时机,唯有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与那屏风后的人能够挽狂澜,有机会阻止司马懿扩张势力的步伐。
顺便,也能保下曹植一命,令其成为制衡中的一个环节。
人事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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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在三国(穿越)——向晚鲤鱼疯(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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