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仰头望着星河,缓缓道:说来,孤平江夏的时候,你与顾邵皆在海昌,如今难得回吴,却又看见孤输了的样子。
李隐舟未料到他会说这话。
可细想也就明白过来。
流言就像滴水,淌过心头似乎不留丝毫的痕迹,然而年年岁岁地穿刻,再强硬的心也难免凿出空洞。或许只有在他们这些总角相交的旧友面前,年轻的主公才偶尔卸下那张傲慢冷酷的面具,说几句和属下不能说的话。
他循着孙权的目光看天,轻声道:主公何来的输?
孙权淡扫他一眼。
李隐舟直视过去:主公出兵合肥为的是策应江陵,既然江陵赢了,主公自然也就赢了。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眼睫筛下淡淡的影。
旁人观星,我却觉得夜空浩瀚,包罗万象。
这话并非纯然安慰孙权。
后世总以不善的目光揣测这对君臣的关系,却忽略了大军压境、兵临长江时,唯有孙权坚定不移地将信任交托给了周瑜;两地夹击、江陵决战时,也是孙权毫不犹豫地成全了周瑜的荣光与辉煌。
夜空的浩瀚,由星辰照亮。
孙权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更不会因此忌惮周瑜,唯独主公二字压在肩头,其上是滚滚风云,其下是千百万人,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听他这样说,孙权偏过头,竟是淡笑一声。
眼中冷霜似冬雪微霁,烁着细融的光。
李隐舟只觉这份真挚分明得耀眼,至于刺目,令他有些不能直视。
闲谈两句,才替他诊脉。
这回也不是装病,是真头痛得厉害了才肯以弱示人,也不知他这几年是如何生熬过来的,竟半点没在旁人面前露过破绽。
待开了药方交给下人,孙权亲自送他至府门。
主公。临别时候,李隐舟终是托出心头重重压着的话,你拥有的,并不止是公瑾一人。
孙权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颔首道:孤明白。
第二日,孙权便许了周瑜的西征的请求。
顾邵简直不可置信:你究竟说了什么,居然把他给说动了?
尽管时机匆忙,但赞成西征的人也不在少数,这群斗志昂扬的主战党没能在孙权那里讨到好脸色,他三两句话居然可以四两拨千斤?
李隐舟看他一眼,只道:我不过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孙权既有勇气在极大的劣势下迎战曹操,野心当然不止局限于江东寸土,何况西蜀正有刘备养精蓄锐,若能拿下西川,几乎就等于占领了军事高地。从这一点看,他和周瑜的意见本就没有矛盾。
他唯独忌惮兵权集中,不好收拾。
毕竟,他未必能永远和周瑜看法一致。
沿江的部署已经四散定下,能给出去的兵权都是精细地估量过的。比起这个,倒不如说他从未怀疑过周瑜的忠心,此前的作为更多是为了敲山震虎,提醒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谁才是真正的主公。
但流言仍愈演愈烈。
每个人都坚信周瑜能赢。
可赢了以后呢?
在一派狐疑的目光中,西征的脚步终归是在江陵远远地往前迈开。
短暂平静的几日中,亦有一道不大起眼的命令的传下。
孙权令顾邵接替年幼的孙邻,去领豫章郡太守,即日赴任。
这在旁人眼中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孙邻原只有九岁,豫章郡一应事宜皆是周边郡县的主事帮衬料理,太守位上挂了几年宗亲的虚名,谁都知道这是虚席以待主公自己的心腹亲信。
顾邵作为顾氏嫡子身份矜贵,且其年少成名、文章斐然,这个决策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
唯有顾邵自己片刻默然。
他本打算继续长留海昌。
其实在海昌教书挺好的。迎着飒飒江风,他半开玩笑地抱怨,以往我想入仕做官的时候,主公总和我吵架,现在我乐得教化一方,他却又看不惯我清闲,早知他这么难伺候,我从小就当和他断交。
说这话时,他目光循循落在吴郡灾后渐渐重新恢复生机的广袤土地上,唇畔染上一丝眷恋的笑。
这毕竟是他长了许多年的地方,留有太多回忆。
李隐舟知道有些话顾邵已不当问出口,他也绝不会再提,只闲谈似的聊起:听说迁出去隔疫的病人也都好转,他们即将回城,你留下来也只是做苦工,不如早去。
海鸥铺展着羽翅膀滑向蔚蓝的天际,阵阵江风扑卷而来,带来南来北往自在的气流。
顾邵收拢目光,拿手臂用力撞了撞李隐舟的肩,最终只道:后会有期。
李隐舟目送他离开。
孤帆远影渐渐吞没至无垠的碧空中。
如同往事不再回头。
流民散去,又送走了聒噪的顾邵,城南的医馆顿时冷清下来。只是几日的功夫,便觉天地换了副新貌,万物似乎都在春风春雨中复苏过来。
宁静在江陵大军西征的第七日被打破。
这日,雨淅淅。
孙权立在雨中,溅起的水雾沾湿了眼睫,那双冷肃的眼沁着血一般的红。分明的戾气被强压进眸底深处,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某种野兽的怒吼
你早就知道了?
隔了重重的雨帘,他的表情扭曲而模糊,命运好似一次又一次给他的人生开着荒谬的玩笑,令他总在如意时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从父亲到兄长,再到如今,他还有多少可以失去?
李隐舟踏过冷雨,走到他面前。
他道:只比主公早几日。
哗
话音未断,一道疾厉的掌风切断雨幕,重重挥至身后的墙上。
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裂开的墙纹滑下。
孙权的眼几乎贴在面前。
眼神蔓延着血色。
他几乎是质问:你既知他在江陵身受重伤,为什么不告诉孤?你知道他性命垂危,为什么还要劝孤许他西征?
为何?
张机的话犹萦在耳畔。
我至江陵时,他的箭伤已经深入肺腑,除非开膛剖肺方有一线生机,否则救无所救。可他断然不肯答应。
周瑜怎么会答应。
夷陵的拉锯好不容易才破开一年的僵持,战机转瞬即逝,那样紧要的关头,一个都督,如何可以拿三万人的性命和背后的万千无辜去赌,去赌他一人的活路?
张机唯有深叹。
我答应过他不会声张,用尽了手段帮他续命,但也终归有限。阿隐,为人医者一世悬壶,若不能全其百年,起码应该令其如愿。
眼睫一眨,挂不住的雨珠滚下脸颊。
李隐舟用力拧着眼皮克制着情绪,他尚且有师傅替他擦去冷雨,可眼前高高在上的将军,他已经没有父兄可以帮他撑着这片天了。
他只能咬着牙保持着平静:主公,江陵一战必须赢。
为了这场胜利,他们已经流了太多的血,赢来的或许不多,但能输的已所剩无几。
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周瑜选择以一纸野心勃勃的战书迎合旁人的猜测,将猜疑的目光独自承担。
这是他能为孙权、为战后的江东做的最后一件事。
雨势越发地大,雨声响亮得近乎空阔,天地山川在一派寒寂中骤然模糊了颜色。
李隐舟只觉得颈窝一片濡湿。
冷雨中,落着温热。
耳侧是孙权沉坠的声音:他连孤要削他的兵权都猜到了,那纸战书早就备好了,只有孤是个傻子,被你们玩弄在股掌之中,还浑然不知。
人生悲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年轻的主公未能免俗。
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本该冷面无情的将军,许久,方道:他也知道主公会答应他西征。
周瑜临终时写下西征的请战书,或许是为了映证旁人的猜测,或许是为了成全孙权的声名,但这同样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征程。
在生命的尽头,他的梦想依然得到了应允,得到回音。
雨纷飞不尽,人间沧桑。
孙权哽咽片刻,砸进墙中的拳慢慢放了下来,握在身侧,用力地握紧。
早春二月,周瑜的灵柩回吴,按其在江陵时留下的遗愿,葬在庐江,巢湖之畔。
一别数年,庐江舒县风光依旧,风雨与战争未能摧垮这座千年古郡,夕阳斜照勾勒出沉重的轮廓,山一般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
来迎灵柩的百姓绵延不绝站满了堤岸。他们手中提着一盏盏油灯,那微弱的灯光在江风中扑动,照亮来时的路。
不知是谁喊了句。
看,他们回来了!
残阳如火,点燃了碧空,也燃尽江花。满江跳动的烟霞中,所有送行的的军舰、商船、小舟皆换上白帆,在水天的尽头慢慢出现。
千万船帆飘摇在江心,迎着长风落如白雪。
数年之后,年轻的孩子总问起这段往事。
在寂黑的长夜中,他们不得不依靠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口中只言片语的描述,去寻那些渐行渐远的荣光。
先生,周郎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风雅?赤壁的大火是否很壮观?
是很壮观。李隐舟想起的却是那日,千万的白帆聚如巨浪,映出潋滟江天。
他低头看着膝下明亮的,年轻的眼睛,笑道:不过,最令人难以忘却的,还是惊涛中的千堆雪。 ,,
第 109 章
周瑜的葬礼来了许多人, 有支持他的,有曾反对他的,有苦寒的百姓, 也有显赫的世家。他们中有吴人, 有蜀人, 甚至北原来客。在料峭春寒中,那些曾经的芥蒂暂且被搁下, 人们在这场仪式中默然送别一个时代的骄子。
飒飒江风迎面拂来,一袭青衫卷着扑扑风尘映入眼帘。
诸葛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连此刻的刘备也不过占据了荆州中的四个郡,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在天下这卷鸿图中只不过是隐落一隅的一粒星沙,无人看清那点光芒是他自己的, 还是映着别人的。
及至堂前,他的脚步顿了一顿。
一柄长/枪横至额前。
凌统挑着枪看他,面色极为冷淡。
诸葛亮客气而温文地浅笑:凌都尉这是何意?
凌统的眉一抬:我倒想知道诸葛先生来此何意?
诸葛亮的笑便淡了淡:自然是来吊丧的。
吊丧?凌统不耐地拧着手腕, 眼神却漠然几分, 隔了枪尖的一点亮光, 冷冷逼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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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在三国(穿越)——向晚鲤鱼疯(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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