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吾总觉得这些日子辛鸾的情绪难以判读,行为举止有所保留,还以为是得知了那悲惨乱烈的宫廷暴乱的引线,心事重了,他才参悟不破,直到看到这封信,邹吾才明白这些日子辛鸾在他面前到底隐瞒什么。
一句“邹郎亲启”,一句“辛酸之至”,仿佛是利刃划过,让他感觉到痛,这才能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孩早知道了邸报的事情,他慢慢地跟他走这一程,他笑容变少,让他教授习武,同他说话,给他唱歌,都是在跟他道别。
卓吾觑着哥哥青白的脸色,越看越觉得不妙,探过头去看,这才看到满满的一整页的字,第一行便是:
“省示具君,辛酸之至,我之不幸,今十五岁始。
丹樨兵祸,一朝颠覆,亲恩断尽,罹遭闵凶。可笑我高辛氏百官臣僚,有彪赫寄伟之绩,时遇王室急需,呕心交肝,竟无一君子敢立于危墙,扶倾颓于危急……唯君林氏国旧人,祗应宫禁四十二日,操执款款,挺身而先,于千万人中忘身涉险……”
那是只给哥哥写的一封信。
卓吾茫茫然看着,见那“邹郎亲启”后面的“君”,再没有其他人。
“……然君救我脱困于京畿,突围于‘惊山’,谋定于南阳……全我身,活我命,殚精竭虑,操危虑深。阿鸾几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云何于中,君竟不畏生死?云何于中,君竟为我忧劳?直待千寻府内,门外追兵切峻,门内长者逼迫,其危一发千钧,君一番陈情,家恨国愁寓尽,身世遭遇悲辛,言辞之痛切,几心折而沥泣……林氏兮绝国,复西南兮千里,君少小离邦去里,因我父一赴绝国,讵相见期……抆血再视,我惭恩愧负,无地自容。
惊天宫变,邸报刀笔,指鹿为马,颠黑倒白,君因悯我孤弱,却为天下所谗……彼苍者天,尔独何辜?彼苍者天,竟谤我良人!……无君相扶,阿鸾无以至今日,清白之人蒙不白之冤,朗朗君子背千古骂名,是可忍,又孰不可忍?
尔来相识相知,今日四十二日,和合祗应宫禁之期,无所亏欠……君知遇之恩已还,仕游之节已尽,俯仰不负天衍,行止不愧天地,唯我负你深恩,心酸之至,悔愧无极……若先父天地有灵,应只恨生时不予君之国恩,身后不能追君之殊誉,追昔思今,不敢怪尔……
君子恩重,然我今之进退,实为狼狈,一身尚处彀中……还请君瓜田避身,危墙勿走,以自身为重,再勿蹈风波而行。鞠躬拜兴,不知所言,情增伤怀,不敢当面辞别。只道此后上天入地,来世今生,阿鸾莫敢稍忘,只望东南旧里,君另有天地……
情真意切,具以表闻。再拜,请君,万分珍重。”
第65章 南阴墟(8)
那封信不是用笔写的,极娟秀极漂亮的簪花楷书,是辛鸾用自己羽毛沾着大树砍出的汁液写的。
邹吾眼眶开始发热,每个字都读得很艰难,他要咬紧了牙,才能把眼泪都含在眼里。
之后的之后,辛鸾曾经给他写过无数的信,在他们后来分别的三年里,分离千余的日月,鱼传尺素,纸短情长,字字都是琐碎无聊的小事,字字都是情真意切,西南再重逢时,邹吾手中攒了一打的桃花笺,笑说哪一张都能说出好多的典故。
可只有他给他写的这第一封他不敢重看,不必重读,就是想起,他都心如刀割。
邹吾深深吸了口气,他尚有理智,他们的马还在原处,他攥着拳头仔细将那张纸笺收进衣襟里,一言不发就往回走。
红窃脂看他一眼,敏感地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他……”邹吾哑声。
“不关你的事,没看到他写的吗?他不要你管了!”红窃脂有些急,她像是忽然被点燃了,狠狠地瞪他。
可这话就等同于扎了邹吾一刀。邹吾动了真气,烦躁地压低声音,用力挣开她,“他不要我管是他的事,我管不管是我的事!”
红窃脂狠狠地按住邹吾的胸口往后推了他一把,卓吾看着他俩起了冲突立刻过来劝架,“姐!别生气!……可辛鸾一个人不行的,哪能真让他一个人上路啊!都是去西境,我们撵上他,一起结个伴也好啊!”
红窃脂却骂:“什么去西境!他骗你的你也信吗?!”
她和邹吾都猜得出来,辛鸾去的绝对不会是西境!
小崽子打的哑炮在他俩面前毫无意义,他们不用动脑子都能猜的出来,这个时候突然跑了,他不可能是去西境,肯定是去南阴墟给他爹临奠!
她捏着邹吾的肩膀,架着他的胳膊,拼命想让邹吾冷静下来,“不许去……南阴墟什么地方?你背的是弑君的罪名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有多少人拥戴天衍帝,五天之后就有多少人聚在南阴墟!就有多少人想要你的性命!你和辛鸾这个时候走在一起,一旦暴露,就是让人拿靶子一样打!”
“你放手!”
“你仁至义尽了!”红窃脂怒吼。
“你还想怎样?你身份四面漏风,一旦涉局,是怎样的凶险?!他也知道亏欠你太多,怕再祸及于你!’瓜田请避,危墙勿走,请君以自身为重’!他要你,’珍、重’!”红窃脂眼里却闪着锐不可当的光芒,发着颤,一字一句地跟他说,“那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说你们两清了,你可以卸下这个担子了,你看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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