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这般决绝的口气要说,谁也不敢真的上前去捂他的嘴。
辛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已经不敢看王伯的脸色了,阶下臣工也没想到十五岁的孩子有如此胆色,也不由呆在一旁。
“太傅讲过,孤臣可弃,但绝不折节。”辛鸾回忆着叔父的话,缓缓复述,“北君自知大罪,王师到达狱法山浊浴水后,引八百骑兵单独出塞巡击蚩戎,深入蚩戎腹地两千里遭遇大兵,知道绝无生还可能,仍能命人埋下王旗、不使受辱,掩埋珍宝、不使资敌,战到最后自刎于敌军阵前,未有一刻想过叛逃偷生!”辛鸾也知道自己不能停歇,深吸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阶下依次道,“蔡斌将军,陶滦将军,巢瑞将军,您们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军,若父亲今日真的搬出株连的罪名,阿鸾请问,若是将来镇守北境的是您,狱法山再遇异动,知道妻子女儿不得保全,您是战?还是叛?”
辛鸾这番话,比刚刚横插一杠、玩闹般的许婚要有理有据有节得多,殿阁仿佛有凉风一霎,满殿的文臣武将都沉默了。
辛鸾坦然回身,直视着金座上九旒玄服的天衍帝,“父王不是专横狠辣的君王,我相信,闾丘忠嘉也一定相信。父王问我喜欢谁家女儿,我的确没有想法,但是我怜闾丘两姐妹骤然丧亲的身世,真心有刚才那一求。”
·
雪打灯笼,金钟九响,一声一声敲在臣工的心上。
辛鸾站在金阶红毯上,噘着嘴,臣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脸委委屈屈受到气了表情。天衍帝低头看他,虽未说话,但神色已深自赞许,见状也只能略显无奈地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仍不死心的直臣谭建元、步安宜见陛下有转变心思的预兆,不禁动容。
缓声道,“陛下……”
“陛下……不能放啊!”
天衍帝也清楚太子刚刚的话虽然言之有理,但是分量并不够。
从来朝堂廷议都是要靠众口捧着来的,资历不够的,群起一捧,便能捧上台去,而为人反对的,群起而攻,上了台也要垮掉——刚刚的连番上疏看着气势大,说来也只能慑住两个孩子和不常上朝的武将而已,在大朝会上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
他从容地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济宾王,问,“琅辙,你怎么看?”
济宾王姓辛,名涧,字琅辙,此次北伐他功劳最大,当然也最有发言权。
同为王族,济宾王坐姿更挺拔,没有天衍帝那股帝王雍容的雅意,更多一分武将的骨重神寒,他一振衣袖,宽袍大袖振出战衣甲胄的气势。
“王兄知道的,臣弟向来不插手内政,从来是王兄要我讨贼,我便跨马出征,要我打仗,我便披坚执锐,”济宾王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从来严肃的脸孔上忽然咧嘴一笑,他讽道,“不过刚刚谭大人、步大人说得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满殿人都出征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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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宾王说得含蓄,却好像给刚刚叫嚣的文臣扇了一个巨大的耳光。
满殿只听他款款道,“王兄既然问我了,那臣弟就说说自己的看法。我想得简单,闾丘嫡脉里长子次子都战死了,只剩下个一直在神京为质的幼子和两个女娃娃,三个没有长到马鞭长的小崽子能有什么威胁?满屋重臣将军在王庭的宴席上合谋着怎么弄死他们,没来由的让人笑话!”
济宾王做的并不是严谨的君臣奏对,偏偏他说来有股令人肃然的潇洒气度。
天衍帝缓缓一笑,“那就这样办吧。诸位也都起来吧。”
齐嵩为三公首辅,一直与济宾王交好,原本动的就是按军功资历北境该划归济宾王的心思,既然济宾王都没有贪这个便宜的意思,他也不执着纠缠。谭建元、步安宜资历未足,不值得忧虑,只是况俊嘉祥和几位臣子沉吟着,似乎还有些迟疑。
“我知道各位在担心什么,”天衍帝拍了拍御案,撑着龙椅站起身来,“闾丘忠嘉被称为狱法山下’巨齿鲨’,作战骁勇,万夫莫敌,他与其他三君和我高辛氏打下了天衍的江山,诸位怕的无非是孤一直念着多年的功勋与袍泽之情,不顾祖宗法度会法外开恩。”
众人闻声心中微微生寒,况俊嘉祥亦是垂下头去。
“西君乃梓童【1】母家,南君墨麒麟,中君丹口孔雀,闾丘能以常人之身位列四君自然是有彪炳后世的功勋,十五年前河朔最后一战,我举着三足乌纛旗带领部下冲锋,五天五夜跑死了三匹马,是闾丘把马换给了我,随马疾奔一路护持!
“我封四君,中土平坦四方戍卫,西方山川连绵守其险,南方踞江守其富,只有北方孤贫苦寒,偏偏邻近蚩戎,干系重大,非大将不能守也。谁都知道北境天珍地宝、奇珍异兽颇多,行径甚至广于我直属的东方棘原四千五百里,可为什么除了闾丘没有人愿意回去?诸位说要为我建造宫殿,说为君父解忧,说义不容辞,可当年北境空虚,又有几人敢说一句要守住我北境防线,叫蚩戎再不敢踏上我们的土地?”
天衍帝声音并不激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温吞吞不辨喜怒,可偏偏一些大臣坐在各自的坐垫上听着,纷纷都有些不自在了。帝王的目光在将军和臣子的脸上一一扫过,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整个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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