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崖是在今天早上发现的这件事,他这个特殊的魂体一走到门口就会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挡回来,压根没法离开身体所在的这间屋子,所以如果他一辈子都回不到躯壳里,他一辈子的世界将只剩下这个房间而已。这无疑是个令人心慌的结论,好在谢如渐最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楚灵崖沮丧的时候可以靠接近谢如渐来消磨那些负面情绪。
尽管现在谢如渐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他,楚灵崖也没敢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他只敢偷偷摸摸地去牵一下谢如渐的手,这个牵,其实也不过是把他自己的手叠到谢如渐的手上而已,他既碰不到,也感觉不到谢如渐的温度,但这样也足够了。楚灵崖想,总会有办法的,如渐哥没有放弃他,他也不会放弃,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令楚灵崖感到惊讶的是,这一次,当谢如渐走出门去的时候,就像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牵引着他一般,他竟然也晕晕乎乎地被带出了屋子,再一次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屋子外头正是楚灵崖之前进入第六扇门后看到的庭院,此时这里依然被无尽的霹雳电光所笼罩,碎片残骸到处漂浮。
如今谢如渐的身份已经彻底明确了,他就是一千八百年前的谢观玄,观玄宫传说中本该继承宫主之位却因为走火入魔被师父赶出宗门,最后在一夜间屠灭全门,后来又被明净法师等人镇压的谢观玄。
如果不认识谢如渐也就罢了,既然认识他,楚灵崖当然不会相信这虚无缥缈的传言。楚灵崖有足够的自信谢如渐不可能是走火入魔的邪恶之徒,这不仅是因为他对谢如渐有爱慕之心,还因为楚灵崖有一个羞于启齿的小秘密。
没有一个人的爱是无缘无故的,一幅画或许能让一些人一见钟情,楚灵崖喜欢谢如渐却是实打实地因为谢如渐是他的梦中情人从很久以前开始,谢如渐就时不时出现在楚灵崖的梦中,陪着他一直从少年长大成人。
那时候,楚灵崖年纪还小,因为是孤儿,眼睛又特殊,尽管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实则十分缺乏安全感。无所当然是个好人,但毕竟是个单身男人,他对于楚灵崖的照顾是真心实意的,却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比如一个寄人篱下又与众不同的小孩子的心理需求。
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无所在这方面的疏忽才使得楚灵崖有了差点被恶鬼吃掉的惨痛教训。那件事后,楚灵崖人虽然被救了回来,精神却险些崩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谢如渐突然出现在了楚灵崖的眼前。
直到现在楚灵崖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梦,或许也可能是幻觉?总之,他开始看到谢如渐,他看到谢如渐在霜竹林里练武,动作流利潇洒,宛如一羽飘逸出尘的灵鹤;看到谢如渐在灯下读书,读到有趣的地方,会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唇角;看到谢如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檐底下看雪,然后很小心地伸出手去接住那些雪花,打量周围见无人发现他后,才会伸出舌头孩子气地舔一舔,然后凉得皱起了眉头
童年的楚灵崖很孤单也很没有安全感,梦中的谢如渐却让他有同类之感,尽管谢如渐看起来比他要年纪大些,更不苟言笑一些,但他的眼神常常令楚灵崖想到自己。
楚灵崖是一个人,在楚灵崖的梦里,谢如渐似乎也永远是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习武、一个人修道、一个人赏雪等到楚灵崖大一些了,他常常忍不住想,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合该身边围绕着一群仰慕者才对,为什么他也那么的孤单?
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楚灵崖在无神观的库房里偶然翻到了一个古老的卷轴,打开之后大吃一惊,那里头画得不是谢如渐又是谁?楚灵崖拿着卷轴去问无所这画哪儿来的,无所也说不清,猜测大约是观里的前人留下来的,楚灵崖便将这幅画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从那时候开始,楚灵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他有种没有理由的发自直觉的信心,那个梦中的少年一定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而总有一天他们会遇见!
再接下去的故事就是寻找,一路寻找,不停寻找无所知道了楚灵崖的想法后,竟然没有笑话他,反而也帮着他一起寻找,终于,在楚灵崖高中最后一年,他听说了在常乐市有家骚灵网咖,网咖的老板跟画中人长得很像。
楚灵崖没有第一时间跑去找谢如渐,尽管他很想,但他还是忍耐着考出了好成绩,不仅上了重点大学,后来还出国深造。
他还太小了,臂膀不够结实,胸膛也不够可靠,只有成为一个足够好的男人才能有资格追求谢如渐,楚灵崖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终于等到了今年,学成归国,他便迫不及待地来了常乐市,来到了谢如渐的面前。
一切都是值得的,所有的付出和跋山涉水,换来的都是值得。
楚灵崖看着谢如渐,心想,算了,如果真的一辈子回不到自己的躯壳里,只能一辈子像个透明泡沫般跟着谢如渐,那么他也认了。
就在楚灵崖这么想的时候,谢如渐停下了脚步,楚灵崖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又一次来到了骚灵后院的渡口,谢如渐迈开步子,水里的石板再度浮了上来,没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了那扇石砌大门前,只不过这一次谢如渐绕过了大门,往后走去,不一会儿,顶天立地的大槐树便出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槐婆婆,我来找你取我的东西。谢如渐说。
第75章 无穷3
槐婆婆?楚灵崖看着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棵老槐树。
万物皆有灵,楚灵崖知道骚灵的老槐树不是俗物,但用他的眼睛去看老槐树的时候, 他总是看不到灵在哪里, 现在才知道, 或许庭院里那株只是个分枝又或是表层,真身在此处,他看不到也属正常。
老人正用炉灶煨着汤,雪白的汤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即便楚灵崖闻了都有点忍不住,想要探头去尝一口, 不过一来楚灵崖现在只是个虚影, 二来他自己的血就是类似的东西,他太熟悉这感觉了。看起来很好很棒很诱人,底下的坑可大着呢!
楚灵崖想到此, 不由看向谢如渐,他要来取什么?
槐婆婆伸出青葱玉手,舀了一勺汤,尝了一小口,似乎觉得味道欠妥, 转身从旁边的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不知什么东西撒了进去, 而后那汤汁便开始由白转黑,香味也变成了臭味,楚灵崖不由得皱起眉头,谢如渐却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槐婆婆观察了那变成黑色宛如泥沼的汤汁一阵子,随后盖上盖子,把炉火收小了点, 才看向谢如渐。
你想清楚了?她问。
想清楚了。
你已经不是过去的谢观玄了,启动观玄晷对现在的你来说既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同时也是一件不一定能成功的事,如果一个不留神,你很可能会迷失在时间的乱流之中,再也回不来。
什么!楚灵崖一听就跳了起来:如渐哥,你不要干傻事啊,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好不好!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这么躺着也行啊,真的,躺着多舒服啊!
可惜谢如渐根本就听不到也看不到楚灵崖,所以即便当事人一千一万个反对也没能影响他的决定。
我知道。
以你和观玄晷现在的状况,且不论这次使用是否成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谢如渐顿了顿:我坚持。
槐婆婆像是有些讶异地看向谢如渐:这么些年来有多少人劝过你,你都没有改变过主意,好容易恢复到现在这个状态,眼看着成功就在眼前,你却打算另作他用?
怎么用观玄晷是我的事情,与槐婆婆您无关。
槐婆婆点点头:那行吧,汤好了。她打开锅盖,不过这么一小会儿,刚才黑得发臭冒泡的汤汁居然复又变成了透明的液体,刚才的臭味也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冷香,像是冬天带雪的冷风,清冷洁净。
我还真没想到,有一天,你喝下这碗汤竟然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子。
楚灵崖不是不相干的什么人,他是我请来的优秀员工,于情于理,我都必须对他负责。谢如渐说着,接过汤碗,一饮到底。
楚灵崖急得跳脚,却无能为力,同时又因为谢如渐的话,心里泛起了极其微妙复杂的感受,既酸又甜,既为谢如渐担心又实在是高兴于他对自己的看重。
谢如渐喝完汤后便朝着槐婆婆伸出手,后者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匣子,打开后,里头有一块成人巴掌大的疑似罗盘的东西,上面除了有天干地支五行八卦经纬度,最引人注意的是盘子中央有一个浮岛,里头有悬浮于油液当中的一只眼睛。这眼睛好像罗盘的指针一样可以旋转,造型与骚灵鬼狱那栋建筑的样子一模一样,质地却非金非银非玉,疑似某种稀有矿石。这矿石拥有十分独特的光泽与折射率,当人们凝神注视这只眼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被某只活物的眼盯住的感觉。
那视线还不是面对面的传递,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从很高的地方传来,像是来自过去,亦像是来自未来,像是高高在上,又像是深藏于幽冥之下。楚灵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点受不了,感觉很微妙,不好形容,如果非要概括,就是难受。而谢如渐拿出了那方罗盘以后,便来到大槐树底下,双腿盘坐,将罗盘放置于自己身前,随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楚灵崖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谢如渐拿出来的是他曾经赠予谢如渐的那柄木梳。
曾经被折断的梳子如今已经被修补好了,手工有点粗糙,一看就是谢如渐自己干的,但毕竟还是补好了。楚灵崖看着谢如渐轻轻摸了摸那把梳子,随后将之放在自己跟前,在观玄晷的左边,而后又拿出了一样东西,是楚灵崖的身份证。
楚灵崖:
靠!
楚灵崖还来不及哀叹自己的身份证照片拍得很丑,跟着就见谢如渐虚虚一指那观玄晷,晷中眼睛以外的部位便飞快地转动起来。里三圈中三圈外三圈,原来这观玄晷内部总计由九圈组成,每一圈上都标注有复杂的信息,九层圆圈飞快地旋转组合,如同命运,如同时空,在无数的繁复选择中,它在反复试探,寻找过去的线头。
随着观玄晷的不断转动,这个槐岛也产生了变化,原本看来像是泥沼的地面上泥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透明光滑的镜面,旖旎的七彩光芒以观玄晷为中心,向着槐岛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形成了一波波的水纹。楚灵崖看着看着只觉得眼前一花,跟着整个人便产生了失重的感觉。这个过程很快,转瞬之间他便头上脚下立稳了脚跟,随后发现自己跌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空间之中。
这是楚灵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大概能猜到谢如渐想要做什么,后者一定是想要利用观玄宫继承人的独特力量,观测过往,找出他的身世,了解他的身份,以便于找到治疗他的方法;楚灵崖也从老周讲故事的描述中想象过观玄宫的厉害,尤其是被誉为不世天才的谢观玄的厉害;但是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证则是另一个概念。
谢如渐太厉害了!楚灵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不由发自心底的赞叹!
古人说宇为空间,宙为时间,宇宙连在一起便代表了生命诞生成长逝去的全部,古今文人描述时间大体离不开几种比喻,有说时间如奔腾不息的江河湖海的,有说时间是璀璨浩瀚的星河的,也有说时间是天宫之中的藏书楼阁,古往今来无数朝代尽在卷帙浩繁之中,轻轻翻开一页,便是百年的针锋相对,厮杀融合,但楚灵崖从未想过,原来谢如渐眼中的时间是这样的。
那是一片连绵不绝的摩崖石刻!
不尽的青山由近及远,层峦叠嶂,连绵不绝,所有山上均无树木野草覆盖,亦无怪石嶙峋,只有平整的、四四方方的一面面巨大山壁。从这里到那里,从高处到低处,每一块崖壁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有的字迹潦草狂放,有的字迹工整秀丽,还有些楚灵崖压根看不出是字还是画。扑面而来的这些石刻配合厚重的山岩,给人的感觉是苍凉大气,仿佛一眼望去便见着了千万年的时光在此流淌凿下的痕迹。
原来时间还可以是这种形状的,是工整严谨的记录,是亘古不变的真实,也是刻入山岩骨骼深处不朽的足迹!
还没等楚灵崖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便感觉自己忽而飞了起来。谢如渐如同一只飞鸟,正在这片茫茫石刻海中起落翱翔,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手杖,杖顶正是之前观玄晷中那只眼睛,此时这只眼睛正在东张西望,仿佛是在从这十万百万大山的石刻之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而他的脚下则是一方光影流动的虚幻罗盘,正是这东西载着谢如渐在这片石刻海中遨游。
谢如渐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第一个目标,楚灵崖只来得及从那密密麻麻的小字里看到灵崖两个字,便感觉扑面而来一瓢冷冷的清水,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耳朵听到嗡嗡的声音,如同隔着水传来,不一会儿便清晰起来。
楚灵崖,你这么彪悍,将来看哪个人敢娶你!
谁说姑奶奶要嫁人了,等俺长大了,俺还要反过来娶老公呢!
楚灵崖的眼前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屁孩,穿着典型的初中生制服,看年代应该是现代,可能不是近几年,但不会太远。
错了。
楚灵崖听到谢如渐轻声叹息,出水的感觉传来,周围的景致又变清晰了,谢如渐手杖上的眼睛再度飞快地张望起四周来,很快择定了新的方向。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了一处石壁前,这次楚灵崖看清楚了,谢如渐举起手杖,那上头的眼睛就像是活物的眼睛一般仿佛飞快地扫过了面前石壁上的字迹,随后其中的某个部分便发出了淡淡的金光,跟着谢如渐便将那只眼睛当做图章一样印了上去。
入水出水的感觉再度传来,这次楚灵崖看到了一幢老旧的大房子,透过房子的窗户能够看到里面一间屋子里靠窗的位置放着一个摇篮,一个婴儿躺在襁褓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地方看。楚灵崖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他是在看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淡淡的鬼影,是一个蹲在地上刨土的死掉的小孩。
这是我?楚灵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个婴儿,没什么人会有类似的经验。还没等他心情复杂完,谢如渐的声音传来:方向对了,但还不够早。
于是再度入水的感觉涌来,出水的时候是一个夏季大雷雨的天气,楚灵崖看到电光之下,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被扔在雨夜的孤儿院门口正在哇哇大哭。他哭不仅是因为被父母抛弃,也不仅是因为淋着大雨,更因为此时鬼影憧憧正围在这孩子的周围。
那些鬼怪在如今的楚灵崖看来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不过是些孤魂野鬼,缺胳膊少腿的有,衣着古旧的有,一看就是当地的土著,恐怕已经失去了转世投胎的条件,甚至要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但在当时的婴儿楚灵崖眼里,它们必然是无比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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