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莲台,周围一圈半人高大理石雕花台柱,中空嵌灯,上面则放上昂贵的琉璃缸,琉璃缸里放清水,灯光一映,流光溢彩。从里面长出的莲花,如同刚瑶池中采来,白的如“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红的则“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美不胜收。
所有的绿衣奴干完杂役之后,全部退至灯光普照范围以外的阴影,随时等待召唤。已经训练得有模有样的茶媛穿着青色的纱衣出现在莲台下、甬道边。后方是濯水厅。厅外便是一个大广场,红毯铺地,上面设下宴席。
酉时二刻,宴会开始。先是穿着更为华丽些些的伴侍们,有的手持香灯,有的手持水盘,有的端着丝帕……分作两列,鱼贯而来,最后分别站在主位两旁。
一位宫装美妇从左侧垂花门迈步而出。
阴影里,程倚天目力所及,其本人禁不住“咦”了一声。
因为和别人离着距离,云杉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问:“怎么啦?”
程倚天凝神细看,好一会儿,竟然叹息一声:“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说那个人?”云杉下巴一抬,目光向宫装美妇投去。那美妇,巍峨的高髻搞得那么夸张,上面缀着各种各样的首饰,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宫中的娘娘仿佛。“这样古怪、高调的人,你居然也认识?”云杉的话语露出浓浓的不屑。
程倚天低声道:“我不认识她。”
“那你刚才那话?”
“我只是说,有点熟悉,”说到这儿,程倚天止不住皱眉,“真的好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努力想,脑海中只有一星半点的残片,怎么回忆也没法清晰。最后只有道:“怕是有过长得像的人,小时候见过。”只是,他怎么碰到和莲花宫主长得像的人呢?
云杉眼睛一眨不眨,定定瞧他。
程倚天对她的样貌记忆深刻,灵光一现,嘴角一挑道:“我知道我小时候看过谁。”云杉嘴巴一扁,他咧嘴道:“就是你。”
“放屁!”改装绿衣奴,高雅的气质也随之不见。不仅如此,云杉还踹了他一脚,“我哪里像她?我愿意像癞蛤蟆,也不要像她。”
程倚天安抚她:“要被人瞧见啦。”
云杉用力掐住他的腰:“看见就看见,我不怕。”
程倚天小声道:“我怕我怕……”“嘘”了好长一声,才让她安静下来。云杉狠狠瞪他一眼,为他所做的类比气愤不已。
程倚天悄悄问:“这位,就是莲花宫主肖飞艳吗?”
云杉点头。
“果然排场很大。”
在场茶媛无数,伴侍也郑重其事在两边伺候,宫装美妇——肖飞艳的身后还有一个长长的队伍。大抵宫里面娘娘,也差不多这样的阵仗。
“知道她为什么不在湖北,而要到湖南来吗?”
程倚天听出此话多半都是讥讽,因此并不回答。
随肖飞艳身后的人,为首的一个穿红,一个穿白。穿红的,就是在黑松林迎接华毅扬的红箭侍女,她的左手依然持长柄红莲。穿白的,清丽的容颜柔顺温婉,正是冷香儿。
肖飞艳在上座主位坐下,红箭侍女和白箭侍女侍奉两旁。红箭侍女站定之后,一个伴侍送上绣墩,肖飞艳笑眯眯瞧她一眼,红箭也报以甜甜的微笑,然后依偎肖飞艳,尔后坐在离肖飞艳不足一尺的绣墩上。
莲花宫主和红箭侍女,状态亲如母女。
程倚天瞧着觉得有些奇怪,转脸要问什么,却见云杉咬牙切齿,一双被修饰过的眼睛里露出嫉妒而又痛恨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他满腹怀疑,却又吞下原本已经涌到喉咙里的问题。
一位穿黄色衣裳的少女前面引路,将都尉华毅扬极其近侍、随从请上来。
华毅扬坐右边上席,花珏舞想侍奉在侧,莲花宫主肖飞艳开口道:“花侍卫,你一路保护都尉大人,劳苦功高,今天也就不要拘礼,这边请坐。”手往左边一抬。
华毅扬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对花珏舞说:“你去那儿坐吧。”
花珏舞很是担心,华毅扬轻轻摇头,低声说:“莲花宫主蛊毒诡异,就算在我身边,你也防备不了她对我下手。”下面还有半截话:若是执意不肯,她必然恼怒,何妨坦然一些?还落得个从容自在。
花珏舞和他心意相通,低下头沉吟,然后拱手:“都尉小心。”迈步,向对面席位走去。
两名随从也各占一席。
莲花宫主举起斟满酒的杯子,笑着说:“欢迎各位莅临,本人先干为敬。”仰头,一杯酒喝了个精光。
阴影处,云杉冷笑:“不知道昔日有多少天,莲花宫主日日需要应酬各种各样的男人呢,这酒量,只是数年不见而已,怕是又涨了不少。”
程倚天说:“莲花宫里面的人,大多都像你这样吗?”
“什么?”云杉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很痛恨这位莲花宫主?”他话音刚落,一丝忧伤不知不觉爬上对面她的眼眸。阴影之中,程倚天的目力还是观察到,那一抹闪闪烁烁的水光。
云杉举手擦了擦眼角。
程倚天连忙道歉:“对不起,我——”顿了顿,才说下去,“大概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
云杉吸了吸鼻子,尔后说:“没事。”停了会儿,她对他说:“我从小在莲花宫长大,确实受到不少莲花宫主的虐待。”
这儿正说着话,莲花台那儿,琉璃缸被灯光照样从而流光溢彩的地方,一场绝美的舞蹈盛大开场。
在此之前,肖飞艳对华毅扬说:“华都尉,且来看看我这儿真正的春海潮生舞吧。不论规模以及美人动人的程度,都远胜那日在玉秦宫献丑那时噢。”
只见两排盛装打扮的伴侍分别从两边上去,接着,那名穿黄衫的少女独自登台。
白箭侍女冷香儿向宫主行礼,起身后,侧身接过伴侍送上的一把琵琶。这琵琶很有特色,寻常琵琶乃是木制,这把琵琶浑身透明。
华毅扬从齐王府出来,见识忒不寻常,见到这样稀罕的东西,忍不住问:“肖宫主,这是何物所制。”
肖飞艳嫣然一笑,精心保养所以还显得很年轻的容颜比之身边的红箭、白箭不遑多让。她启开朱唇,声音也那等娇柔婉转:“都尉这可就问着了,这是从深山断层之下好不容易开采上来的软水晶。”
说到这儿,冷香儿怀抱琵琶走近华毅扬。
华毅扬接过琵琶,抚摸那透明的琴身。观之剔透,触感却不失温润。轻轻拨弦,声音铿锵之中袅袅余音,比寻常琵琶好听。
“真是稀罕。”他真心赞美。
肖飞艳着实满足了一把虚荣心。
冷香儿怀抱琵琶,登上乐台。乐台之上,还有五把琵琶,另外,奚琴二十人,箫十把,音板一套,鼓大小不等皆有数个……依次排开,声势比之在玉秦宫浩大几十倍。似这样的乐队,便是拉到齐王府,也足够。
冷香儿独奏开场,水晶琵琶的声音古朴中透着清亮,由远到近,铺陈出一幕水光潋滟的春海潮生的背景。黄衫少女就在这样美好音乐的伴奏下开始独舞,几番姿态舒展,动作之柔软,舞姿之妖娆,确实不输在玉秦宫献舞的云杉。
只是随着乐曲逐步深入,首席上的华毅扬率先收回自己目光。大概觉得杯中酒更能吸引他吧,他不专心观舞,反而端起酒杯,细细品尝杯中美酒的滋味。
程倚天也对云杉说:“我也觉得,这舞,绝盖不过你那日的风采。”
云杉乜斜他:“你知道冷香儿排此舞又让这名我见都没见过的黄衫跳这支舞,含义何在吗?”
“这我怎么知道?”
云杉冷笑一声,须臾,才道:“她是要借这些来羞辱我啊。此曲叫《春海潮生》,是一位擅长音律的鸿儒专程为我所作。在此之前,除了我,也无人可以去跳。”低下头,不由自主唏嘘,“人生莫测,当真很难预料。我凭借一股义气,原本只想逃离不想面对的事情,怎么会想到居然还有今天?”说到这儿,她目光投向舞台旁边的乐台。
那里,二十把奚琴正在齐奏,乐曲的速度加快,让人犹如看到海上归来的白帆点点。冷香儿的琵琶声起,犹如渔歌远远传来。接着琵琶一起合奏,由远而近,好像逐歌四起的画面铺开。水晶琵琶琵琶扫轮弹奏,描绘的是渔舟破水,春海掀起波涛拍打海岸。渐渐地,渐渐地,乐曲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归舟远去,海面也似乎安静了不少。悠扬徐缓的水晶琵琶声袅袅结束,听曲的依然还在回味。
云杉的话,说到刚刚那儿便已结束,可是,她的心神,却在这显然胜出舞蹈许多的琵琶演奏中,飘扬起来,飞出很远。
一曲《春海潮生》而已,难道还隐藏了很复杂的故事吗?
程倚天轻轻呼唤了几声:“云儿,云儿……”她也未成回神。
程倚天微微怅然,好在,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也无意一定要将她的秘密挖出个究竟。
好一会儿之后,云杉方才从刚刚的出神中醒转过来。想到不知不觉又将程倚天怠慢,她的心里,还是涌起一丝不安。
冷香儿从乐台上下来,乐姬们继续弹奏其他曲子,莲花台上,献舞的伴侍们继续跳舞。
黄衫和白箭一起趋步来到宫主面前,拜倒:“奴婢献丑。”
莲花宫主肖飞艳含笑让她们起来。
曲听了,舞看了,华毅扬开口对肖飞艳说:“肖宫主,可还记得齐王府的水夫人吗?”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肖飞艳大大方方承认:“你说的是水心月,本夫人当然记得。”
华毅扬虽很为难,但是,为了不再夜夜受附骨针的折磨,还是放下身段对她说:“水夫人送给在下一个礼物,在下消受了多日,着实消受不起。据说此物来自于夫人处,在下辗转曲折来到这儿,恳请夫人收回去。”
冷香儿怀中的水晶琵琶被拿走,此刻她走上来,为宫主斟酒。冷香儿下去,肖飞艳才瞧着华毅扬微微一笑:“这话说得好有意思。”又停了许久,才接下去:“那个水心月,不瞒都尉,本夫人已经许久没有再见了呢。”
“噢!”华毅扬狐疑。
肖飞艳便告诉他:“三年前,水心月得到齐王殿下的赏识,后来就做了齐王殿下的妾侍。刚做齐王殿下妾侍的时候,她确实还和本夫人有些往来,好歹,她小时候本夫人也好生照顾过她,论起来,她投桃报李孝敬些什么给本夫人也无可厚非。然而呢,也就在一年前,大约是都尉认识她不久前后,本夫人已经断了和她之间所有的音讯。”
华毅扬低头沉吟,好久,抬头回答:“她大概——是再也出不来了吧。”语声喑哑,最几个字还带上了悲腔。
肖飞艳陡然坐直身体,细想了一想,依旧妩媚漂亮的脸终于露出一丝凄然。只是,这凄然出现得快,消失得也迅速。
作为绿衣奴,云杉和程倚天当然要抢着做些传递的事情,苟大娘带着厨房里的伙夫运水果上来,云杉和程倚天便去那儿,一人取了一个大托盘。这大托盘上放着十盘水果,两个托盘加起来就一共二十盘。拢共四种:樱桃、龙眼、葡萄、秋枣,个个水果洗得干干净净,被软布擦得亮晶晶好像宝石一般。
连水果带木制大托盘,挺重。云杉提着真力抱着走,程倚天跟在后面,两个人就来离宴席不远的花木后。
茶媛每人接一个盘子去,八个伴侍过来,每人接走一盘分别送四盘去宫**上,再送四盘去华都尉席上。其余十二盘,都是茶媛去送。
云杉刚好看见肖飞艳同情怜悯大概已经歇菜了的水心月,忍不住轻轻冷笑。这冷笑声并不大,广场空旷,更无可能被程倚天外其他人听见。可是,偏偏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碰头,身为白箭侍女,需要关照这碧莲台四周。绿衣奴送水果,冷香儿也会看。原本就是看看这些低贱的奴才行为合不合规矩,却没想到,这一瞧,就瞧到了两道冷冰冰的目光。
这名胆大包天的绿衣奴不仅直勾勾朝着宫主看,身边还有一个体型高大许多的同伙。两个人穿的是宫里的绿衣裳,长得也是五官平庸全无特点。可是,冷香儿还是断然认定:“这两个家伙,绝对不是莲花宫里的人。”
莲花宫,奴役地,除了宫主和熬出来的女子,哪个有抬起头来瞧人的权利?
外表温婉的她,从无犹疑,只要有机会,必然要起杀机。
转到肖飞艳另一边,俯身在红箭耳朵边低语。红箭转过头,笑嘻嘻对肖飞艳说:“娘亲,香儿想为孩儿去把没做完的桂花香囊给做好。”
肖飞艳释然:“那就让她赶快去吧。”
冷香儿得到允许,蹲身行礼,起身离去。
离开碧莲台,冷香儿找到苟大娘:“送水果到宴席上的两个人呢?”
苟大娘马上想起来:“噢,姑娘说的笼子和阿金。”叫旁边那个绿衣奴:“矮墩子,到前面,把笼子和阿金给老娘叫过来。”转身对冷香儿嬉笑:“我对他们说呢。那些贱奴,我管他们叫儿子。对姑娘,老奴是牛马。”
冷香儿得到了尊重,笑得舒心:“饶了你了,这张嘴这么会说。”
矮墩子去碧莲台。
碧莲台那儿,肖飞艳起身向华毅扬走去。对面的花珏舞天赋使命一般,飞步前来,拦在华毅扬面前。
肖飞艳对花珏舞说:“花侍卫,你当我会害你家都尉吗?”
花珏舞不比华毅扬,为人冷酷,回答毫不迟疑:“防人之心不可无。”
肖飞艳冷笑:“我设这么隆重的酒宴款待你们,却是要害你们,不是多此一举。”拍拍手,献舞的黄衫少女浅笑盈盈走过来。
肖飞艳对华毅扬说:“华都尉,齐王府上的水夫人你是见过了,她美吗?”
华毅扬俊脸发红,嗫嚅:“还、还好。”
“那么,瞧瞧我身边的碧莹。”肖飞艳说着,斜瞥一眼。黄衫少女周碧莹蹲身行礼:“见过都尉。”她的模样时髦精致,最难得的是嗓音如同黄莺出谷、乳燕归巢。
便是云杉和程倚天,两个人都没见识过谁竟然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真会找啊。”云杉的唏嘘,总算是对莲花宫主的肯定。
程倚天也略微出神了片刻。
云杉大力拱他一下:“怎么,心动啊。”
“没有!”程倚天旋即否认。
肖飞艳对华毅扬说:“都尉觉得碧莹如何?”
华毅扬也被周碧莹那动人的嗓音给吸引住,喃喃自语:“好听,犹如天籁一般。”
“模样比之水心月呢?”肖飞艳缓缓说来,更好似天外之音。
华毅扬沉底沦陷:“水心月之姿容,不及碧莹姑娘十分之一。”
肖飞艳一伸手,周碧莹将一杯刚斟好的酒奉上。
花珏舞不让她将酒递给华毅扬,莲花宫主瞧了瞧另一边,不知何时就已经站在花珏舞旁边的红箭右手提前,猛地拍下。
花珏舞既然要阻止前面的周碧莹,当然无法顾及后面的红箭。
红箭一掌正拍在花珏舞后背上。花珏舞就感到后背上,红箭手掌贴身而来的地方,衣服猛然如同炭火烧着了一样。接着,炙热的感觉往一处聚拢,形成一点,这一点就好像插入了一根针,这根针还一直往下扎,直扎入骨头。
矮墩子轻叫“笼子”和“阿金”,“笼子”和“阿金”完全不知道这是他们的名字,矮墩子就上来,准备拍他们的肩。
手没伸到矮一点的笼子肩头上,云杉突然侧身,伸手一抓,矮墩子的脖子就到她的手上。为了防止偷袭者发出声音,云杉一招制敌,五指便收拢。矮墩子被扼得两眼发白,白张着嘴只能艰难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
程倚天不想云杉杀人,手指轻弹,弹在云杉肘关节经脉处。云杉整条手臂酸麻,习惯性另一只手又来护这条手臂。
矮墩子得到活命的机会。
得到活命机会的矮墩子抱头鼠窜,一边跑了个屁滚尿流,一边放声大呼:“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有外人闯进来啦……”
095 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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