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睫,只听李重山继续道:皇帝和那个小太监早晨来看你,他们等到中午,你没醒,就打发他们先回去了。
江逝水终于有了些反应,抿了抿唇角,声色还是哑的: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自然是实话实说。
他猛地回过头:你
小皇帝今年才多大,江逝水当然不想让他知道这种不堪的事情。
终于见他有了点生气,李重山笑了笑,按住他的肩,继续帮他上药:我跟他们说,你昨天夜里起来散步,不当心受凉,所以病了。
江逝水松了口气,李重山有意问他:你以为我是怎么说的?逝水哥哥喜欢小孩子,所以想自己也他贴近江逝水身后,长臂一揽,五指张开,覆在他的腰背上画圈:所以现在怀上了吗?
原以为他的疯病今天就好了,不想还是这样,江逝水不曾言语,怕激得他又发疯。
上好了药,李重山帮江逝水把衣裳拉上去,淡淡道:梅疏生喜欢你。江逝水不作声,李重山扣着他的肩:你也喜欢他,你们早就定了娃娃亲,但是我把你们拆散了。你在梦里也喊他,你喊他兄长,还喊了住手,是让我住手吗?
江逝水回头看去,目光清明,如古井无波。李重山原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此时却莫名有些心虚。
他问: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是。我们已经成亲了,你总是在梦里喊别人,我不高兴,我很嫉妒。李重山捏着他的下巴,你只能看着我。
江逝水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转念一想,好像没有这个必要,索性闭口不言。
李重山手上愈发用力,想要撬开他的牙关:你说话。
我不知道我在梦里喊了什么,不过我也梦到过你。
让我住手,让我别打断梅疏生的手脚。
是。兄长临终前把梅世兄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他,我没有做好兄长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害得梅世兄断了手脚,我后悔死了。如果那天我不是愣在原地,而是大喊一声住手,他会不会少挨几下?或者你会不会看在我的份上,至少把他送去医馆?而不是我一个人带着他,在雪夜里、在关门的医馆前边四处乱撞,生生把他给耽误了。
他闭了闭眼睛,双目重又变得清亮起来,看着李重山,要说的话最后都变成一句:我后悔死了。
所以上天惩罚他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这件事情,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出住手两个字。最后让他夜半惊醒之时,才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他没有喊,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当时为什么会对李重山还心存幻想,连喊都喊不出来?他不知道,年少时候很复杂的心绪已经离他很远了。
说实话,他一直认为自己亏欠梅疏生甚多,也一直在尽力弥补。倘若梅疏生早点说喜欢他,说不准江逝水真会同他订亲。
可惜梅疏生是真君子,他知道江逝水对他无意,也知道若是他开口,江逝水不会不应。可他不愿意这样强迫江逝水,从来也不曾让他知道。也是这样深藏得不敢显露的感情,最后给了李重山得手的机会。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比李重山高尚,他对江逝水的喜欢,也比李重山的坦荡得多。
而此时李重山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反倒有些欣喜。
因为江逝水的话里,有内疚亏欠,有追悔莫及,偏偏没有似海深情,就连一点儿苗头都没有。江逝水原来是不喜欢的,自己吃了这么久的醋,竟然是不存在的,他简直想笑出声来。
他忍住笑,抚了抚江逝水的鬓角:逝水,对不起。
江逝水推开他的手,语气平静:可是将军不喜欢我说梦话,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李重山表情一滞,不大明白他的话,江逝水继续道:请将军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在你面前说梦话了。
只当他是在说玩笑话,李重山扯着嘴角笑了:你夜里睡得香得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梦话,哪里能说
江逝水笃定地看着他:以后都不会说了。
对上他的目光,李重山没由来地有些心慌,他握住江逝水的手,慌张地低下头,亲吻他冰凉的指尖,低低地唤了一声:逝水,我错了,昨天晚上是我错了。
*
原来是一句梦话引起的灾祸,江逝水便索性从源头将它斩断。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当天夜里,李重山果真没听见他说梦话。等李重山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发现江逝水根本就没合眼。
只有不合眼,就不会入睡,不会入梦,更不会说梦话。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可他越是不说出口,李重山就越知道他心里在想,无时不刻不在后悔。
李重山也开始后悔了,比吃醋还难受的古怪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滚。
天色破晓时,李重山抱住江逝水:睡一会儿,说梦话没关系的,你睡一会儿。江逝水没有反应,李重山便伸手捂住他的双眼:你睡吧,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睫羽一下一下地轻轻扫过他的手心,表示江逝水根本没有合眼,李重山只觉得是鞭子抽在手心。
过了一会儿,李重山以为他睡着了,小心地要收回手,生怕吵醒他,但江逝水在他把手拿开的一瞬间,就转头看向他。在黑暗里仍旧清澈似水的眼眸。昨天夜里,在江逝水昏过去之前,也是这一双眼眸,含着眼泪看着他。李重山觉得心悸。
直至天光大亮,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江逝水虽然困极,却绝不在李重山面前表现出一点儿想睡觉的意思来,若无其事地下榻,穿衣洗漱,去用早饭。
他也不似小孩子似的,与李重山冷战赌气。李重山说话,他还是会应;李重山给他夹菜,他也会吃。旁的人都看不出一点儿不对。
李重山放缓语气,问道:今日要不要进宫?陛下昨天就来过了,很惦记你。
江逝水放下碗筷:我今日不去,劳将军代我向陛下请罪。
好。李重山在心中宽慰自己,他还是要留下来补觉的,赌气而已,不要紧。
*
这日李重山也没有进宫议事。他斜斜地靠在凭几上,手里拿着一封密信。
过了一会儿,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吴易回来了。他抱拳行礼:将军。
李重山看过了信,便将蜡烛点起来,一面问道:逝水在做什么?
小公子先在张大爷那儿待了一会儿。
江逝水带过来的那位老管家姓张,他年纪大,所以都喊他一声张大爷。李重山笑了一下,自己房里不好睡,偏要跑到别人房里。
只听吴易又道:不过小公子也没待多久,然后主仆两个就去西边的院子了。
西边的院子,就是江逝水问过他,特意收拾出来,供奉父亲与兄长的牌位的地方。
李重山道:都收拾干净了吧?过几日请国寺和尚做法事的事情说了没有?
知道江逝水会生气,昨日李重山就让人把那里收拾干净了,还派人去寺院里走了一趟,重新做了一个江逝水父亲的牌位,今天早晨就摆上去了。他还与寺院方丈约定了日子,让他们准备准备,过几天来将军府做法事。
但是吴易小心地答道:小公子说不用麻烦了,放在家里反倒容易磕了碰了,还是他直接把牌位送到寺院里好,所以小公子带着人出门了。
磕了碰了,说的可不就是他二人吗?
李重山心中烦闷,换了件事情问他:几个暗中谋反的世家都查清楚了没有?
吴易点头:都查清楚了,已经部署下去,随时可以收网。
好。他翻开案上书卷,从里边拿出一封信,站起身,去城外庄子看看。
将军府在皇城外也有几处田庄,是李重山一开始晋爵的封赏。此刻要去,吴易不用多问,也知道是哪个庄子。
马车从建威将军府的偏门驶出,除了车夫与吴易,便只有两个侍卫随行,十分简便。马车外表朴素,毫不起眼,但若是仔细看看,便能发现,拉车的马匹是战场上作战的良马。
驶过长街时,江逝水正从国寺里出来。
吴易连忙别过头,低声向马车里回禀:将军,小公子也在。
李重山掀开帘子去看,只看见江逝水带着老管家,正和一个和尚站在寺院门口说话,眼眶红红的,好像是才哭过。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这边。
吴易急忙吩咐车夫一声:还不快走?
战马矫健,很快就出了城门,来到山坡下的一处田庄里。并不在田地或屋舍间停留,马车一路往山间偏僻的地方驶去。山间一般荒无人烟,只有猎户秋季上山打猎,以一个小破庙作为临时歇脚的地方。
而此时,那处破庙间竟隐隐有白烟升起,分明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马车在破庙前停下,李重山下了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扫了一眼赶车的车夫:下去领罚。
罪名自然是赶车走错了路。
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吴易与两个侍卫陪着李重山进了破庙。守在此处的几个士兵与太医早就听见马车的声音,都候在门前,俯身行礼:将军。
李重山微微颔首,然后走进庙里。
寺庙背光,有些昏暗,却也十分整洁。正对面祭台上的观音像已十分残破,底下摆着一张桌案,有个人就跪坐在案前,也跪坐在观音座下。
右手边放着几个木柜,分做许多小格,是药房藏药的药柜。而左手边架着一个丹炉,底下柴火烧得正旺,散着药香,这也就是破庙里白烟的由来。
见李重山来了,观音座下那人便直起身子。李重山一摆手,吴易便拿着纸笔上了前,将上好的笔墨在他面前摆好,李重山道:逝水又给你写信了,你给他回一封。
李重山侧了侧身,从门前放了一些光亮进来,才能够看清楚里边那人的面容。
是梅疏生。青乐梅家的梅公子,江逝水的梅世兄。
李重山一直在骗江逝水,说自己派人把他送回去了,可是李重山怎么可能把他送回去?且不说他是反贼,联合世家公子,苦心经营多年,暗中资助周进,多次安排行刺,李重山还要从他身上挖出其他事情。就论私仇,李重山也一直将他视为最大的敌人,怨憎他到了骨子里。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江逝水就不会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也就不必有后边这样多的事端。
庙里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字迹。吴易点起蜡烛,放在梅疏生手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梅疏生早在那回江逝水在进京路上逃跑,被抓回来之后,就被囚车从另一条路送上了京,用的还是周进坐过的囚车。
李重山想从他身上挖出他经营的其他事情,却并不把人关进朝廷天牢,反倒私设牢狱,把人关进田庄的寺庙里。方才在外边见到的几个人,士兵就是行刑人,对犯人用刑的,太医就是在犯人将死之时,吊着他们的一口气,让他们不要这么快就死了。所以,虽然梅疏生现在看着还挺干净,其实衣裳下溃烂的皮肉无处不在隐隐作痛。
那些太医还有其他用处。把人关进来的时候,李重山特意嘱咐了,不能动手不能动梅疏生的手。因为江逝水会给他写信,要他留着手给江逝水回信。这些太医的另一个用处,便是给梅疏生保养双手。
当然还有一件。在李重山根据刺客的踪迹找到他们大部分的人员名册之后,他就不再需要从梅疏生那里知道什么。他觉着梅疏生待在这里,好像也很无趣,在一次从他这里拿走要给江逝水的回信之后,他让人运了一个丹炉进来。
那些太医就是提供药方,教他炼丹的。一开始柴火用的是梅疏生自己的木轮椅,将木轮椅烧干净了,才用附近山上的树枝。
至于他炼制的丹药
这时梅疏生已经写好书信,由吴易交给李重山。李重山看过一遍,没有问题,便收了起来。
他再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盒,让吴易拿过去。吴易把东西放在梅疏生面前,梅疏生打开玉盒的瞬间,面色就沉了下来。
你的药炼得还差一些,这是孟叶朴的药。逝水一开始不大高兴,把整盒都打翻了,这盒给你看看,往后照着这个来。
李重山只瞥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梅疏生忽然暴起,抓起玉盒,朝他砸去。没有砸中,玉盒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梅疏生很快就被两个士兵按住。他知道这药意味着什么,但是被关在此处,许久不曾开口,一开口便是野兽一般的哀叫。
你别碰他!你不许碰他!
他双腿已废,又没有轮椅可坐,被按在地上,只能挣扎着往前爬。
李重山猛然转身向回,快走几步上前,锦靴踩在他的脸上:逝水是我亲自娶进将军府的,你同他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说给梅疏生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逝水不喜欢你,他一直都不喜欢你。
梅疏生口中满是鲜血,还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涌。他啐了一口血沫,说话声音虽轻,却也坚定:他说他不喜欢我,可他也没说他喜欢将军吧?
李重山加重了脚下的力气,情绪游离在暴怒的边缘。梅疏生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笑了一声,了然道:起码他会惦念我。但他恨你,你完了。
最后李重山重重地踩了他一脚,梅疏生咳出最后一口血。
他身后高台上,观音低眉垂眸,隐身在黑暗之中,一手托着玉净瓶,一手捻着杨柳枝,慈悲怜悯。李重山快步走到日光下,净空如洗。
*
李重山没有在庄子上多待,出去的时候,等候在外面的车夫就已经换了一个。
他坐在马车里,揉了揉鼻梁,想起梅疏生那句完了,一挥拳头,砸在马车车厢壁上,生生将木板打出一道裂缝。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府。
但是这天,江逝水把父亲与兄长的牌位都送去国寺,用自己的钱供奉起长明灯,他在国寺待了许久,还在寺里吃了一顿斋饭,傍晚时分才回去。
与李重山一同用晚饭,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李重山看着他把自己夹给他的菜慢慢地吃下去,十分满意。
他试图以此证明,江逝水不是恨他的。江逝水可能会不像年少时候那样喜欢他,但是永远都不会恨他,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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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将军的小竹马——岩城太瘦生(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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