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地底下埋了十几天的人,像他这样吗?
盗墓贼一愣,大着胆子瞅了几眼赫连戎川怀中的身影,突然明白他话中所指了。
他挖坟见过不少死人了,但是像眼前这位这样,在棺材和土里闷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全身僵硬并现出腐败迹象的,他还真没见过。若不是胸口没有呼吸的起伏,乍一看,这位还真像一个熟睡的冰雕玉砌的美人。
不过为何如此,这位盗墓贼心里一琢磨就猜出了大概。他曾听盗墓这一行的老祖宗说过,世上有一种化腐丹,死人含在嘴里,能几千年不朽不烂不,不管死了多久,模样都跟睡着了一样。不过这种化腐丹极其难得而珍贵,一般的王孙贵族根本用不起,只有天子墓葬才偶尔得见。
盗墓贼想到着,不禁啧啧感叹。眼前的这位晏将军,他十几天前曾亲眼目睹其下葬,那阵仗,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当朝皇帝悲痛欲绝亲自为其入殓扶棺,神志似乎都不清楚了。这样受天子重视的人物,含了一颗化腐丹也就不稀奇了。
怎么不说话!赫连戎川的语气慌乱而急迫,像是急等着一个肯定的回答:你看他像不像睡着了?像不像还没死!!
这盗墓贼看着赫连戎川的神色,心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能说实话,省得这人悲痛欲绝,疯起来把自己砍了。于是他眼珠子一转,故作惊喜地拜了拜:像!真像!这位大人面貌不凡,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像。没准喝几副吊命的汤药,真能转圜过来!
赫连戎川闻言,眼中的光忽地变得更亮。他低下头,温柔地摩挲着晏长清的面庞。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指尖的血口子上,他嘴角却带着笑:
没错,你一定没死,你一定在等着我救你,是不是?我定不会让你失望。说完,他吹了一声哨子,不远处的黑骏马应声奔来。赫连戎川小心翼翼地将晏长清背在身后,又用腰间软带固定稳当,一扬鞭子,马儿便驮着这二人,四蹄一扬,飞也似地奔向那东方日出之处。
四日后。东云。
京城郊外的精致别苑里正忙得人仰马翻,从后厨到门口回廊下一溜支起了数十个临时的小炉子,东云国内所能找到的各种最珍贵的药材,皆如不要钱般尽数倒入每个炉子上的紫砂药煲里,呼哧呼哧熬煮着。带着药香的袅袅白烟弥漫在整个后院,仆人们个个满头大汗,脚不沾地地端着汤药针艾等物不断进出这浓郁的白烟之间。
从昨天赫连戎川抱着那毫无生气的男人回来至今,他们已经忙了整整一天一夜。
都给我滚!!!
愤怒的咆哮声伴随着瓷器爆裂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在后院。咆哮一次比一次嘶哑,一次比一次绝望。等在门口的一溜儿太医院的医官们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奈的摸着胡子叹气。
尉大人,你跟殿下关系是最要好的。我看,您还是再劝劝吧?一个中年医官终于忍不住道。
是啊,光把我们耗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谁能有通天的本事,把死人医活呢?
快小声点儿吧,里面那位,现在可听不得这死字
话音刚落,屋内又传出一声暴喝:
为什么还是咽不下去,还是咽不下去你说什么?死了?!胡说!明明是你们药煎的不对,或是方子有问题!再去试,这么多方子,总有灵验的,总有灵验的,你们不许偷懒,再去试!
一个小奴婢挨了骂,哭着从房内跑了出来。
几个医官又哆嗦了一下。
唉,那人明明都死透了,再好的药材,再绝妙的方子,碰上个死人也是无用的,尉大人,你还是好好劝殿下节哀,放过我们吧。
一身白衣蓝衫的尉瑾蹲在药炉前沉默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来。
好,我去。
尉瑾推开屋门,迎面而来的是比院子里更加浓郁的药苦香。满地皆是破碎的瓷片,纷乱的药方,横流的药汁。重重帘帐掩映的床榻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颓丧地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头。听到有人进来的声响,他缓缓抬起头。
尉瑾?你又来了?你是不是又想到新的方子了?赫连戎川嘶哑的嗓子里透出几分欣喜。
尉瑾心中一颤,悲哀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双目血红,眼圈青黑,下颌满是胡茬的高大男人。
殿下,你几天没睡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垮的。
我几天没睡又如何?
赫连戎川扯着嘴角笑了笑,垂眸看向床榻上始终紧闭双目,面庞苍白如冰雪的人。明明这个屋子一片狼藉,可这床榻上却整洁干净,晏长清的黑亮的长发梳地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身上盖着的锦被,一切像极了他平日里在赫连戎川身旁睡着的样子。
赫连戎川俯下身,又仔细掖了掖晏长清的被角:
倒是长清他一连睡了这么些天,也不知何时能醒。
尉瑾亦顺着赫连戎川的目光看去。终于横下心,哑声道:
殿下,您为何要苦苦骗自己?。
骗?赫连戎川顿了一顿: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尉瑾道:您博览群书,阅历甚广,又岂会不知化腐丹这个东西?晏将军他明明就是就是死了,只不过含了化腐丹,才不若一般尸体的样子。您明明心中比谁都清楚,为何还要骗自己!
你胡说!
赫连戎川突然暴躁起来:什么化腐丹,世间才没有这种东西!长清他就是没死,他一直在等我救他!你是太医院最有才华的医官,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求你不要藏着,快想办法救他!
赫连戎川咆哮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冲过来攥紧了尉瑾的手臂,急道:你,你要钱是不是?我把我所有的财产,所有的田地铺子庄子统统给你!我皇兄对我最好,我去求他,让他封你做王侯!只求你告诉我,如何救他,好不好?
好不好?
金山银山,王侯贵胄?
尉瑾久久地看着赫连戎川,两行清泪终于流下。
他早该明白,不该痴心妄想的。
尉瑾自嘲地笑了笑,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幽幽开口:
殿下,你还记得我的师父,云不归吗?
赫连戎川突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梦仙昙。尉瑾点点头,凄凉一笑:我师父云不归手中,还有世间最后几株未被污染的梦仙昙。只不过以梦仙昙回生之法乃逆天而行,凶险异常,即使是我师父也从未成功过。
你若不怕,我便陪你去赌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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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还清 五
天色将明, 浩瀚无际的天幕下, 白皑皑的雪山巍峨而立。云遮雾笼的陡峭山路上,两个人影正在艰难地前行。
上万级陡窄的石阶, 每一阶上都是坚硬光滑的寒冰, 稍不留意就会摔下,后果不堪设想。尉瑾裹着厚厚的披风,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向上攀爬。每走十几阶, 他就不放心地向后看一眼。
在他身后不远处,赫连戎川背着包裹地严严实实的晏长清, 一步一步向上爬。他俊朗浓黑的眉眼已经彻底被汗水沁透, 睫毛上已经结满了冰凌。越往上爬,石阶越陡滑, 空气越稀薄, 赫连戎川的步子变得愈发不稳,为了防止不慎摔下,他甚至索性跪着,用膝盖攀爬石梯。
重压之下,他却始终不曾停下。
终于,爬上最后一阶石梯。
苍茫的雪山之巅, 缥缈的云雾深处, 若隐若现出一道黑色的石头大门。一个一身白袍的童子跑了出来, 见到尉瑾, 微微一愣, 喝道:
尉师弟!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普济天下,立誓再也不上山吗?你怎么还敢回来?
尉瑾脸色微微一变,语气中带了几分恳切:我有要事求见师父。所以
所以你带着着莫名其妙的人回来,是什么意思?白衣童子冷哼一声:师父始终未将你逐出师门,你要进去,我无法拦你,但是这个人童子冷哼一声:就外面跪着吧!
这这外面这样冷?
冷又怎样?师门规矩,陌生人未经师父许可不得入内,你下山历练一场,忘了?
你
尉瑾正要辩驳,赫连戎川却轻轻拦住了他。
你去吧,我在外面跪着求他。也许你师父心软,一会儿就出来了。
尉瑾默默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童子虽然看着年幼,但是他实际是个侏儒,年纪比他大出很多,武功高强,医术却不高明,这些年只能作外室弟子,恨毒了尉瑾的天分。此时他存心刁难,尉瑾也束手无策。于是只好取下身上的披风,遮盖在赫连戎川身上。
殿下保重,我去求师父。
赫连戎川嘴唇苍白,微微点头:有劳。
尉瑾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转身向石门走去。
石门缓缓开启,又缓缓合上。
赫连戎川将晏长清横抱在怀中,静静地跪在雪地里。风渐渐止息,雪花悠悠落下。
赫连戎川伸出手,看着几片晶莹的雪花落在自己掌心,转瞬即逝,轻轻叹了一声。
人生在世,譬如朝雪,寿若蜉蝣,转瞬即逝。可是,即使是这短命的朝雪蜉蝣,也总能在这世间乘风而行,自在逍遥几日,才化为尘土。
可是他的长清呢?他这短短的一生都被锁在这樊笼里,为民,为君,为国,到头来为自己活过几日?即使死去了,他所为的国民还要糟蹋他的葬身之地,榨取最后一点血。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我不甘心。赫连戎川轻轻地抵着晏长清冰冷的额头:即使豁出我自己的命也好,我一定要让你再活一次,只为自己真正地活一次。
天色渐渐由亮转暗,白茫茫的雪峰现出一片冷冷的荧蓝。这里是如此寒冷,刺骨的风嘶吼着,想要碾灭活人的每一寸血肉筋骨。
近乎窒息的冷,浑身都要冻僵了。
赫连戎川将晏长清更紧地搂在怀里,又用披风罩住,默默咬紧了牙关。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
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呼啸的风声也变得越来越远。赫连戎川脸上褪进了最后一抹血色,却仍倔强地,直直地跪着,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身上,慢慢将他变成了一个雪人。
天彻底黑了下来,月亮从层层黑云中透出几道微光,柔柔地照亮了那厚重的石门。石门后,一个单薄的身影匆匆跑了出来。
殿下?殿下?
尉瑾双目红肿,额头青紫,他跪在赫连戎川身边,轻轻拍了拍赫连戎川的肩膀。
殿下,我师父答应了,你快随我进来?
赫连戎川保持着横抱晏长清的姿势,直挺挺地跪着。他的头发、睫毛和唇角全部结满了寒冰,整张脸像纸一样的白,一言不发。
尉瑾一愣,伸出颤抖的食指,在赫连戎川鼻尖轻轻一探,又猝然收回。
尉瑾猛地咬紧下唇,用袖子胡乱擦净脸庞的泪水。他明明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此时却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竟将雪地里两人一下拖起,胳膊交叠在他的肩膀上,颤颤巍巍,一瘸一拐慢慢走近了石门。
无尽的,不断向下坠落的黑暗里,突然透出一丝亮光。
这亮光越来远大,像是一团放光的白云,还绽放着温暖,还带着淡淡的花香,逐渐笼罩了赫连戎川全身,然后慢慢将他向上托,向上托。
光芒越来越盛,近乎刺眼,赫连戎川眼皮一颤,缓缓睁开眼睛。
琥珀般的眼眸中倒映着高高的石壁穹顶,明亮的日光从高高的石穹顶投射下来,赫连戎川不觉用手挡住眼睛,支起身子来。
身下一片淡淡的凉气。赫连戎川低头一看,他身下居然是一个宽大的四四方方的透明冰床。
冰床四周寒气缭绕,隐隐现出几朵硕大的,含苞待放的昙花。银白色的花叶无风自动,雪白如蝉翼般的花瓣层层合拢,散发着幽幽的如月色般的光。
在冰床另一边,晏长清正在安静地沉睡。
赫连戎川心中稍安。正要下床,伏在他床边的尉瑾醒了过来,看见赫连戎川一愣,张了张嘴,半天才道:你醒了?
赫连戎川点点头,微微有些困惑:
我睡了多久?怎么天都亮了?
尉瑾轻轻地笑了,笑出眼泪。正要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高瘦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一身雪白的长袍,长长的头发松松地束在腰际,面容清癯,眉目深邃,虽看不出年纪,但神色间却透露出几分沧桑。他垂眸意味深长地看了跪在一旁的尉瑾一眼,转身向赫连戎川道:
想必我这徒儿已经告诉你了,要用梦仙昙逆天改命,极为凶险。
赫连戎川点点头:我不怕。
不怕?云不归冷哼一声,继续道:我这些年翻遍上古典籍,才得知要催开这梦仙昙,须得用世间最纯净的水。可这水却并不是最高的雪峰上的雪水,亦不是天下最澄澈的河水。而是人的眼泪。
你必须拥有愿为那要救之人奉献生命、牺牲一切的决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那样的真心流下的眼泪,才能催开真正的梦仙昙花,活死人,肉白骨。但你若稍有一下动摇,或者哪怕一瞬畏惧的杂念,梦仙昙便会被你这不纯的眼泪污染,你会堕入它所构建的幻境永不苏醒,直至油尽灯枯而亡。
云不归默默转过身,看向黑暗的深处。尉瑾心中不觉一凛。他知道,那里摆放的是十几具石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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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袍——百里桃酥(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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