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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袍——百里桃酥(19)

    这股力量,可以臣服于威严的帝王,也可以随时推翻孱弱的君主。
    晏长清有些担忧地回望过去。却只见慕容修紧绷着脊梁,站得极挺直,不曾在百官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雪花扑扑地吹打在他的脸上,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脸,还是雪花更苍白。
    直到百官朝拜,纷纷跪地,口呼万岁的时刻,晏长清才注意到慕容修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血色。
    晏长清走下九龙台,和其他臣子一样,披着大氅,跪在雪地里,他三叩九拜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正不偏不倚迎上慕容修投向这里的目光。
    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在接受万人之上的至高权利时,第一个看向的人,是晏长清。
    慕容修垂眸,薄唇微动,虽然离得很远,但是晏长清立刻意会,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你我,是君臣,也是兄弟。
    高高的朱红色的宫墙下,两个小小的少年,在月下对着娴贵妃宫外的海棠花树相拜,立下了郑重的誓言。
    但是现在,他们依旧可以回到当年的那个时刻吗?他们还可以是兄弟吗?
    那个年少时,那个天天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长清哥哥的小阿弟,是什么时候不见了呢?
    见晏长清迟迟不答话,只用一双如黑宝石般的眼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静静地打量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慕容修心中闪过一丝慌乱,道:哥哥怎么不说话,昨晚睡得不好吗?
    晏长清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半晌,他终于开口。
    你,会做梦么?
    见晏长清用了你而不是皇上,口吻似是在关心自己,慕容修眉色顿时舒展。
    原来长清不生自己的气吗?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不是吗?
    慕容修语气里带了几分欣喜:哥哥一走数月,朕我担心不已,夜里总是梦到哥哥呢。
    晏长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难道就不曾梦到别人?
    慕容修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温馨的往事,柔声道:也曾梦到几次母妃。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绕着我的母妃讨要小玩意儿,母妃还总是偏心你,气得我直哭,不过最后啊,哥哥就像当年一样,总是把所有的宝贝都给了我。
    晏长清黑眸中似有微澜泛起,但仅仅一瞬,就被更刻骨的情感取代。
    他的胸膛中,有一团火焰,无时无刻都在静静地燃烧着,每一寸炽烈的火舌,都在焚烧着他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无措,是深入骨髓的愧疚,是满头的不解,是满腔愤懑。
    我和皇上不同。我每逢做梦,总是能梦到许多许多人。
    似是意识到了晏长清的话里的意味,慕容修眼中的柔情稍减,挑起一边眉毛,有些好奇的样子:哥哥都梦到了谁?
    慕容修这一瞬好奇而带几分天真的表情,酷似他十二三岁时的少年模样。
    晏长清看着他的表情,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梦见,七八岁的幼童,大声哭嚎着想要唤醒死去的母亲。我梦见,满身是血的村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护着身下的妻儿。我梦见,满头白发的老妪,颤颤巍巍地为自己的儿子的墓穴盖上最后一抔黄土。我还梦见,我大燕最忠心和勇敢的将士,瞪大了眼睛,倒在自己人的刀下,死不瞑目。
    晏长清静静地看着慕容修的脸,眼光是那样的陌生和冰冷:皇上,你就不曾梦见他们,不曾在深夜里,听见他们在耳畔的哭嚎吗?
    慕容修蓦地变了脸色,颤声道:哥哥,你怨我,是吗?
    怨?
    晏长清喃喃道。他怨慕容修吗?
    其实这几日,在伤病带来的混混沌沌中,晏长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作为臣子,他无法去怨皇帝,只能悲愤。
    作为哥哥,他不忍怨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更多的,是心痛。
    对不起。慕容修垂下眸:朝中大臣对此事不依不饶。我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保护你。
    所以就这样血流成河,屠戮百姓?晏长清声音里带了几分愤怒和不解,道:这样的保护,是对我的侮辱。
    他不是不知道此事劫船事件,他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但是一人做事一人担,如是早知会落得如此局面,晏长清一定会拔剑自刎,以自己的命,换回栖霞村所有的百姓。
    还有,那个人。也不知他是否活着,是否还
    晏长清不敢再去想了。
    慕容修轻轻抚摸着晏长清腕间冰冷的桎梏,嘴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的长清哥哥,还是这么天真。
    他扬起头,问道:哥哥还记不记得,当年父王曾考过咱们一个关于以水代兵的问题?
    晏长清颦眉,不明白慕容修为何突然岔出这样一个话题。
    他当然记得,大概七八年前,他作慕容修的陪读,一日,先帝慕容韬突然来了兴致,以史书故事为底本,考了他们一道题。
    有一弱小之国,遇到强敌入侵,大片领土即将被占领。就在这国将不国之际,有人给这个国家的君主,进谏了一条妙计。
    原来此国境内,有一条大河正值汛期,河水滔滔如万条金龙翻涌。而此时的敌军,正在这条大河边上企图强渡,这个大臣的妙计,就是强行凿开河道,让决堤的汹涌河水代替千军万马,必能将敌军的进攻圈击溃。
    那么你们说,这个国家的君主,应不应该采纳这条建议?慕容韬问道。
    晏长清低着头想了片刻,郑重地摇了摇头。
    慕容韬摸摸他的头顶:为什么不同意呢?
    晏长清不过十二三岁,却丝毫不惧,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若是凿开河道,河道下游万千无辜百姓必将葬身鱼腹。即使侥幸逃生,良田被淹,家园被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纵使击溃敌军,可此等人间地狱,难道不比敌军占领国家之后的惨剧更要可怖?
    晏长清见慕容韬冷着脸不答,尚且稚嫩的少年心中到底生了几分忐忑,但是他咬了咬下唇,还是决定坚持己见。他继续道:
    国之将倾,责任在君,在将,而不在百姓,绝不该让百姓沦为抵御外敌的肉盾。身为臣子,理应团结所有将士,为了国家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尚且有一线生机!
    空气突然静默了,阳光照进殿内,细小的灰尘绕着阳光飞舞。慕容修看了看他沉默不语,面色似乎有些阴沉的父王,有些担忧地扯扯晏长清的衣袖。
    晏长清握住他的手,倔强地抬着头,等待着惩罚,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阵大笑。
    好!好!好!慕容韬笑着拍手,从头到脚,久久地打量着晏长清,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许。道:
    好一个战斗到最后一滴血!好好好!看了将来我大燕国,又多了一个难得的将才!
    听了这句话,慕容修这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等到慕容韬又问他的想法,他想也不想,张口就答:
    我跟长清哥哥想的一样。
    这倒也不是慕容修见晏长清得了夸赞,想要随波逐流,而是他在一开始听到这个问题时,就有了和晏长清一样的答案。
    理由也一样。虽然他只有十二岁,但是亦读了不少史书,对于书中记载的流民惨状常常报以同情,读到惨痛处,小小的少年也会偶尔湿了眼眶。
    然而慕容韬听了自己儿子的回答,脸色却蓦的沉下来。
    你,先退下。慕容韬对晏长清道。
    晏长清一下没意识到这突然的转折,只得遵命,一边告退,一边回头看着同样困惑不解,正挠着后脑勺的慕容修。
    正是爱玩爱闹的年龄,慕容修甚至还冲他偷偷做了一个鬼脸,让他不要担心。
    然而就在晏长清轻轻合上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听见大殿内,响起一声极响亮而清脆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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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岂曰无衣 三
    慕容修捉住晏长清的手, 有些贪恋地用他的手, 摩挲着自己的侧脸,仿佛那里还留存着当年先帝留下的鲜红的五指印。
    你对父王的回答, 体现了甘为天下苍生奋战的勇气和忠诚, 这是一个将军最应具备的品质。但是我却和你不一样。
    慕容修喃喃道:父王用一巴掌,教会我一个道理,就是何为君主的权衡,作为君主, 更重要的,是守住名为慕容的江山。倘若能以水代兵, 用万千百姓的命, 换得江山永驻,那又何尝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晏长清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买卖?!无数百姓的命, 在你看来仅仅是买卖?
    不是吗?慕容修反问, 笑了起来:
    为了防止后宫专权,一句立子杀母,我母妃一族,上上下下七十二条人命,换得了我的王位。这不就是买卖?而栖霞村不过都是寻常百姓而已,他们的命远不及我母妃一族尊贵, 用他们的命, 来挽回你的前程, 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难道不是正好?
    你!
    晏长清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修。他的小阿弟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让他陌生的人?
    你就不怕此事一旦东窗事发, 你会被天下唾骂,成为暴虐之君?你就不怕从此夜夜闻得怨鬼啼哭,良心再也不得安宁?!
    像是听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慕容修呵呵低笑,肩膀不住地颤抖,道:那些冤死鬼,要想在我枕边哭,那就哭吧,反正我夜夜听得我母妃一族的啼哭,早都听腻了,换个调调,何乐而不为?
    晏长清心中一阵剧痛,突然觉得自己疲惫极了,无力极了。
    他并不认可君主的权衡之术,更不理解,为何要用整个栖霞村的百姓,和五十三个随从的生命为代价,挽回他的前程。
    和那数百条人命相比,我并没那么重要我不值得
    他向来清高而骄傲,从不是自轻自贱之人,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慕容修的选择。
    不!你值得!慕容修突然打断他的话,目光炯炯地盯着晏长清,眼睛里似有火苗窜动,:一个栖霞村,不过几百条人命。即使赔上整个江山又如何?赔上我自己的性命又如何?谁都不能打你的主意,谁都不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无论是谁,无论是谁!
    最后几句,慕容修的表情竟显露出几分凶悍和疯狂,晏长清心中一震,突然明白了悬崖上的那一幕。为何章翦和麒麟卫明知赫连戎川是东云王子,仍旧要取他的性命?
    晏长清一眼不眨地看着慕容修:所以你就一定要杀赫连戎川?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让东云王知晓,后果
    晏长清的话再次被打断了,慕容修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狠厉,他突然出手,扣住晏长清的后脑,毫不犹豫地,重重地吻了上去。
    不!他绝不许他的长清哥哥说出这个名字!
    那个东云人的名字,就好像盘踞在慕容修心底里的一条毒蛇,那个名字每一次被提起,那条毒蛇都会骤然睁开莹莹绿眼,吐着鲜红的蛇信,在慕容修的心头狠狠咬下去。
    每一次听到远方传来晏长清和赫连戎川的消息,慕容修都会气的浑身颤抖。在得知他们越来越亲密后,慕容修甚至险些杀了前来送信的使者泄愤。他真是后悔,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发现那个东云人对晏长清的心思。
    而晏长清,居然也在他面前提那个名字?!甚至因为那个人而伤心?!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拎起刀,将那个名字从晏长清心里剜去。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多年以来,他所有的顾忌,所有的克制,都在一刻彻底崩塌了。君臣又怎样,兄弟又怎样?他都不顾了。他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拥有晏长清。
    他每时每刻都想要他。从灵魂,到肉体。
    他迫切地想要向天下宣布,他的长清,只可以属于他一个人!
    两唇相贴的那一刻,晏长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仿佛都在一瞬间冻住了。
    到底是他在做梦,还是慕容修疯了?!
    但是那痴迷的吻,交织着深刻的爱恋和汹涌欲望的眼神,是那样直白地冲击进他的眼帘。那是再明白不过的,充满爱意和占有的意图!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太过强烈的震撼,让晏长清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大脑中突然闪现出刺目的,高高飘扬的白绫。
    娴贵妃一身雪白的丧服,披散着如瀑青丝,在临行前,将他和慕容修的手,紧紧搭在一起。
    答应我,永远作他的哥哥,永远作他的臣子。
    晏长清心中一个激灵,他用尽全力,猛地将慕容修从榻上推了下去。
    慕容修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满是不解和愤怒,近乎咆哮:
    为什么他就可以对你这样?我就不可以!
    晏长清郑重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抬,一个字一个字道:臣有罪!理应受惩!
    他不能辜负娴贵妃的遗嘱,绝不可以让慕容修为了他,逾越那条界限。
    又是臣?
    慕容修冷哼一声,极不甘心地扳住晏长清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多美,多倔强的人啊,简直就是一颗比任何星星都要璀璨的宝石。他一定是昏了头,居然相信一张狰狞的面具,就会遮盖这人所有的光芒?这样的宝石,他为什么要显露出来,给别人看到,让别人觊觎?
    就应该藏起来,藏在深宫里,只属于他一个人!
    晏长清,你是有罪。慕容修突然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晏长清。
    既然你一定要当臣子,那么就别怪我用君王的身份得到你。
    朕罚你,在此闭门思过,未有诏令,不得离开此宫门半步!
    晏长清惊愕地抬起头来。
    这里是皇帝的后宫寝殿,他一个外姓将军,一个成年男人,怎可在此?!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小太监的传话声。大太监刘全小心翼翼捧着一卷加急密折上前来。慕容修展开一看,面容顿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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