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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袍——百里桃酥(16)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光着脚板,瞪着茶褐色的大眼睛,一边走,一边畏惧地看着低矮压抑的石壁。
    阿娘,我怕。小男孩紧紧攥住了身边女子的手。
    不怕,不怕。等干完今天的活,咱们就有钱买粮了。阿娘给你做榆钱包子吃,好不好啊?
    榆钱包子的诱惑对小男孩而言太大了,他咽了咽口水,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越走山洞里就越黑,只剩下火把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一个个前行的穷苦女子面黄肌瘦的脸,仿若一个个走向地狱的女鬼。小男孩腿脚发软,说出的话带了哭音:
    阿娘,我我还是好怕。
    女子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蹲下来接过小男孩身后的小背篓,长满粗茧的手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道:
    那你回去在洞口等着阿娘,不许乱跑,好不好?
    小男孩眼睛一亮:好!我会好乖好乖的,等阿娘出来给我包包子!
    小男孩如释重负,一蹦一跳地向着洞口的白色光亮跑出了出去。在他身后的微弱火光,和那女子略显憔悴的笑脸,渐渐被黑暗吞噬了。
    小男孩实在怕极了山洞里的黑暗,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哪怕一眼。
    晏大人,你可知道山崩了是什么声音么?那声音大极了,仿佛要把整个山活活裂开,一瞬间,你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全身的血都要从眼睛鼻子嘴巴里喷出来,一片血红。可是你偏又动不了,你仿佛也被那万钧巨石埋住了身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赫连戎川的嘴角,扯住一个淡淡的,凄然的微笑。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但是他的拳头却攥得那样紧,指甲嵌进掌心,露出森白的骨色:
    就那样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晏长清转过头来,静静看着赫连戎川的脸。黑水银般的眼睛里,似有暗光浮动。
    残霞如血 五
    原来这里的每一块淬雪石上,都沾染了赫连戎川母亲的血。
    赫连戎川继续道:后来我那父王登基为了国祚长久,需要派一名皇子,去南尧国当质子。可是我那父王身边,却只有一个皇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于是他就突然想到,在那栖霞山山麓,他似乎还有一个儿子正好可以排上用场。那个儿子,就是我。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时的我虽然穷,但是却并不愿意离开栖霞山,不愿意离开那个山洞。直到他们答应了我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封了我母亲所在的那个山洞,不再挖取洞内淬雪石来保护我娘在巨石之下的尸骨。然而现在,他却变卦了。
    赫连戎川的眼眸里,飞快闪过一丝怨毒:
    这几年,我那所谓的父王,一心一意想搭建以黄金为柱,白玉为粱的修仙台。钱从哪里来?卖矿石。东云山里的淬雪石快被他卖净了,却也不够。于是,他想到了当年被封住的,尚未被开采的那个矿洞。
    晏长清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深坑中层层堆积的黑色巨石。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赫连劫船,一定不是他一人之力而为,故而,也绝不是仅有一个劫船的理由。但是他知道,他再也无力去夺走这沾满了血泪的淬雪石了。
    赫连戎川慢慢解下他腰间的佩刀,递给了晏长清。
    百崖山的事,焦芦河的事,皆是我对不起你。我说过一定会给你一个机会。现在,就是这个机会。
    一把极漂亮的弯刀,刀柄上用金刚石和紫水晶镶嵌着华丽的雄鹰穿云的图案。晏长清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把刀的时候,他自己正生不如死,险些被那南尧人侮辱。
    晏长清抬眉: 你以为我不敢?
    弯刀出鞘,雪亮的锋芒映着晏长清如冰雪般冷澈的眼。
    一定就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而已。
    赫连戎川轻轻地笑了一下,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我知道你敢。所以,冲这儿来。
    晏长清冷冷地看着他。
    任他再强壮也好,只要往那心口刺上一刀,只要一刀。
    银光一闪。
    雪亮的刀锋扎进胸膛。鲜血顺着刀脊流到晏长清的手指上。只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紧攥着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赫连戎川眼睛眨也不眨,也不叫疼。嘴角却勾起一丝微笑。
    晏大人的刀不是很厉害么,怎么挨这么近,却没扎准呢?
    晏长清垂眸。那刀下的位置很讲究,刚好在心口上两寸,紧贴着锁骨,竟只入了刀尖不到一指,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的一刀。
    晏长清心里一动。是啊,他怎么没扎准呢?
    右手突然被赫连戎川紧紧攥住,两只手把着那刀柄。这一次,那刀尖对准了心口。
    赫连戎川猛地向前一步,锋利的刀剑眼见就要刺了进去
    晏长清瞳孔剧缩,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弯刀向后一挣!
    锵!
    弯刀落地,晏长清踉跄一步,剧烈喘息着,冲上去就要给赫连戎川结结实实的一拳。
    你疯了!他自己都没意识道,自己的声音近乎咆哮。
    然而他一出手,手腕就被赫连戎川紧紧攥住了。
    我是疯了。赫连戎川微笑着看着晏长清,茶褐色的眼睛里满溢着喜悦和柔情: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会爱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还是邻国的将军。
    晏长清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是表白吗?
    赫连戎川的手指亲昵地捏了捏过晏长清瞬间变得通红的耳尖,轻轻一笑:晏大人害羞了
    没等晏长清作答,赫连戎川就低下头,吻住了他。
    温柔又有点霸道地吻。舌头长驱直入,轻扫着晏长清的齿列,入侵柔软的口腔。温热而暧昧的气息,仿若轻飘飘的羽毛般若有若无地轻抚着他紧绷的神经。晏长清只觉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急又怒,提起右肘抵住赫连戎川的胸口就要推开他。
    嘶,疼。
    赫连戎川皱紧了眉毛,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晏长清推他的动作,触及到了他的伤口。
    这人,刚才怎么不喊疼?
    晏长清连忙掣肘不敢再推。赫连戎川却得寸进尺,上前一步,将晏长清一下抵到石壁角落里。
    你?!
    赫连戎川低头看着晏长清又气又羞的脸。嘴角不禁带着笑意。他的晏将军啊,有着最冷硬的臭脾气,也有一颗最柔软的心。
    刚才那浅浅的一刀对他而言,与其说是痛楚 ,不如说是甜美。
    他的晏长清,不忍心他死。
    对不起,长清。以后,我再也不会欺骗你。
    晏长清别过头,冷哼一声。
    另外赫连戎川故意拖长了尾音。迟迟不说下半句。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脖颈只见,晏长清忍无可忍,皱着眉道:另外什么?
    另外晏将军真甜。话音一落,赫连戎川轻轻吻住了晏长优美纤长的脖颈。
    极为狭□□仄的角落里,根本动弹不得。凸起的喉结被轻柔地舔舐,晏长清只觉得腰肢都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残霞如血 六
    他的双手被赫连戎川单手摁住, 虽然赫连戎川力气极大, 可晏长清也并非反抗不得。但是此刻,顾及赫连戎川的伤口, 他不敢大力挣扎, 只能被动承受赫连戎川的狎昵之举。他从未经历过这些,又窘迫又难为情,身体竟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赫连戎川眸色一暗,敏锐地发现了晏长清的颤抖。其实不仅仅是颤抖而已, 晏长清的耳朵尖红的快要滴血,越发衬的那脸如细瓷一样白, 额角甚至沁出了细汗。整个人竟显得紧张和无助。
    无论什么时候, 即使在战场上,被刀剑抵项, 晏长清都是极为冷静和无畏的。可是现在, 晏长清却露出这样的表情。谁都没有见过。
    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因为他赫连戎川。
    他越这样,赫连戎川就越想将他狠狠揉到自己的怀里,恨不得揉碎了吃干抹净才好。尤其是这一次好不容易制住了他,赫连戎川绝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连一向规矩严整的衣领都被他大着胆子强行层层剥开,晏长清挣扎不过, 被迫露出精致而瘦削的锁骨, 和光/裸的肩头。
    赫连戎川心里一动。手下狎昵的动作忍不住又粗鲁了些。他坏心眼地舔了舔晏长清的耳垂, 果不其然, 湿热暧昧的感觉又让晏长清控制不住地颤。
    你喜欢我这样对待你, 是不是?
    晏长清别过头去。他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对待过,只觉得心里如一团乱麻,又好像装着一头左奔右突找不到方向的鹿。可是他身体的反应却是直白的,让他羞愧地只想立刻一头撞昏过去,什么都不想才好。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他难道真的?
    晏长清皱着眉,睫毛剧烈颤抖,陷入了迷茫和挣扎。
    赫连戎川却轻轻扳过晏长清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这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眼神凌厉而干净,黑白分明,眼尾很长,即使再高明的画手,也只能画出这眉眼万分之一的模样,却如何也描绘不出这双眼的灵动。他这双眼啊,清冽透彻仿若是高山之巅最干净的泉水凝成的冰雪。无论是愤怒也好,冷漠也好,只要这双黑眼睛向他看过去,赫连戎川就忍不住想印上一吻。
    似乎能让这样一双眼睛动情,就是世上最让赫连戎川欢喜的事情。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喜欢晏长清,只可,惜他自己却并没有发现,反而总是故意刁难他,戏弄他。甚至安排了那南尧人想要折辱他。现在想来,他恨不得狠狠捅自己一刀。
    然而也就是在那南尧人的密室隧道里,在他看见晏长清命悬一线仍旧不肯认输的时候,当晏长清看到他出现,终于如释重负地昏倒在他怀里的时候,赫连戎川感到自己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在莫名地抽痛。
    他原来喜欢晏长清,可是他却又做了那么多欺骗他的事情。
    此时此刻,赫连戎川就像是头一回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带着义无反顾的热情,无比强烈地希望得到晏长清的答案。他希望晏长清可以原谅他,可以喜欢他。
    是不是喜欢,晏将军?
    赫连戎川又问,语气中有些急切。
    承认吧。
    哪怕是默认,都可以。
    然而,听了这句话,晏长清却浑身一震,霎时愣住了。
    将军。
    是的。他是将军,燕国的将军!
    赫连戎川还没反应过来他神色间的异常,正要再问,晏长清却猛然将他推到了一边。
    赫连戎川万没料到晏长清这种反应,猝不及防间向后踉跄几步,嘴角的笑容有点僵硬,试探道:长清?
    晏长清一把合拢了敞开的衣襟,几下收拾整齐,眼神已恢复往常的淡漠和清明。他也不看一旁呆立的赫连戎川,只默默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背着光,从这个角度,赫连戎川一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晏长清道:劫船之事,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赫连戎川却站着一动不动。得到谅解,他原本以为会舒一口气,可是看到晏长清如此冷淡地反应,他心里隐隐不安。
    然后呢?赫连戎川有些艰难地张口。
    晏长清依旧不看他:我自会向皇上如实禀报此事。所有后果,我一并担了便是。
    赫连戎川哽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要回京?
    晏长清终于转过身来,反问道:难道我不该回京?
    这一句反问,将赫连戎川生生噎住了。那一日在焦芦河上重逢时,赫连戎川就已经打好了小算盘。虽然赫连戎川此次是和太子一起策划劫船,但是他们的目的却并不一样。那东云太子想的是国家生计,担心燕国终有一日会用淬雪石铸造的刀剑,砍下东云人的头颅。而赫连戎川却对东云国并无责任和感情,他一开始劫走淬雪石,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好好守护母亲在巨石之下的尸骨。
    然而遇到晏长清之后,他的心思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自打母亲去世后,除了对复仇的渴望,赫连戎川还从来未曾希求过别的什么东西。金山银山也好,美女娇娃也罢,对他而言不过都是游戏人间的镜花水月。
    但是现在,他却无时无刻都被一个想法折磨着他想把一块闪闪发亮的宝石从燕国偷出来,紧紧地贴在胸口焐热了,却谁都不给看。
    所以,赫连戎川头一回和太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将太子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硬生生撕开一个裂口。那就是,他要救晏长清。
    但同时,他也必须要让晏长清亲眼目睹劫船的惨烈,让他对劫船之事难辞其咎。这样,就能断了晏长清回京复命的念头,心甘情愿和他一起走。
    然而现在晏长清的一句话,却让赫连戎川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不是没有想过他这个计划会出现别的可能,但是此件事只有唯一一个的两全办法,他不敢再细想下去。
    半晌,赫连戎川有些干涩地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劫船的事若是追究起来,你会付出什么代价?
    想过。
    那你还要回去?
    晏长清沉默了一会儿,道:嗯。
    无论这二十船淬雪石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丢失,总归是在他晏长清手底下丢失了。他手下的三十名玄甲军,和二十多个随从,也大都在焦芦河一战受了伤。一旦回京,他将会因此而面对多么严苛的惩罚,晏长清很清楚。但是无论被查办也好,流放也罢。在他看见那由层层巨石累积成的坟墓的时候,在他看到赫连戎川一刀一刀亲手雕刻的那尊白玉雕像的时候,他就决定要独自承担一切。
    而且,他是将军。将军,就合该以国家天下为己任。忠义仁孝,无论那一个大字,都不允许他为了一个东云王子而乱了心思。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回去。
    两人静静相对,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都沉默了。
    直到现在,赫连戎川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自欺欺人的计划的可笑之处。
    是啊,他晏长清是三代将门忠烈之后,是战功赫赫的银面阎罗,是四海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燕国大将军。为何要跟着他这么一个不得势的东云皇子,背叛自己的国家呢?他是一定要名垂青史的。
    他太不了解晏长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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