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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命——Your唯(4)

    他说这话时,倒比先前自比阉奴,要来得温和一些,也真诚一些,并非仍在嘲讽洛金玉。
    洛金玉微微叹息:在下过去,确对公公误会许多。
    沈无疾没说话,仍望着梅花,耳朵却竖了起来。
    洛金玉继续道:家父洛阳山
    沈无疾刚听到这名字,便一怔,转头看他:洛阳山?他是你爹?你说的可是
    洛金玉垂眸颔首:确是公公所想的那个洛阳山。
    沈无疾却摇头:洛阳山在十九年前便满门抄斩,你
    父亲被斩首时,我尚未出世,是遗腹子。洛金玉平静地说,抄家时,我娘已有身孕,侥幸被人救走。
    沈无疾愣了会儿,感慨道:怪不得
    怪不得,洛金玉如此憎厌阉人。
    洛阳山者,曾经名满天下的大儒,二十五岁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多年,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却最终因直言讽嘲当朝掌权奸宦曹国忠,被曹国忠打入诏狱,遍尝酷刑,后又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传言洛阳山斩首那日,六月飞雪。
    曹国忠是公公的干爹,又极为宠信公公。洛金玉淡淡道,因此,我格外憎厌公公。
    沈无疾讶异地望了他一会儿,道:不是不是为了咱家送你那些诗词歌赋吗?
    那只会令在下对公公避之不及,并不会令在下对公公厌之入骨。洛金玉道。
    沈无疾想了想,道:可是
    可是,一年前,正是公公手刃曹国忠。
    洛金玉平静地看着他,在下方知,天下方知,公公乃是假意与曹贼奉承,实则深明大义,只为里应外合,扳倒曹贼。
    沈无疾沉默半晌,忽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不屑道:杀了曹国忠,便说咱家深明大义,可曹国忠却说咱家背信弃义。这世事哪来那么轻易定论的曲直黑白?无非是谁得权势,谁说了算。如今咱家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第二个曹国忠罢了。
    鹿终归是鹿,马终归是马,倚靠权势指鹿为马,也只瞒得一时三刻,却瞒不过后世煌煌史册,天下睽睽众目。洛金玉道,公公又何必说那些令人沮丧之言。
    你倒是不沮丧,沈无疾斜眼瞥他,凤目如飞,咱家还以为,你在牢里待了三年,连咱家的府门都愿意踏足了,是足够沮丧了呢。
    三年来多谢公公内外扶持,方令在下的母亲得以安葬,不至于暴尸郊野,也令在下得以囫囵出狱。洛金玉说着,便要起身。
    沈无疾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说话便说话,又起来做什么?好容易好点儿,你非得大过年的死
    沈无疾忙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洛金玉见他窘迫模样,微微一笑:公公嘴硬心软,在下明白。
    谁谁嘴硬心软。沈无疾白他一眼,咱家是怕你大过年的寻晦气。
    洛金玉又笑了笑。
    沈无疾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笑。
    洛金玉不笑的时候十分清冷,而笑起来,便像是雪融了,花开了。
    沈无疾被他这样笑着看了会儿,忍不住便讪讪道:咱家也想救你出狱,只是当时曹贼盯得紧,怕漏了端倪给他看去,只能委屈你了。后来曹贼虽除,可可里面盘根错杂,许多事也不想说出来污你的耳,总之,便如今才寻得名头大赦,助你出狱。
    在下明白。洛金玉道,已是有劳公公许多了。
    明白就好。
    沈无疾不自在地说,那你且在这安心休养,待休养好了,来去自便。至于你的功名与回太学的事,咱家再想想法子。新皇登基,总不能只大赦一次
    新皇那样好糊弄,便得多糊弄。
    洛金玉又笑了笑:公公以为,在下投公公府中,是为恢复太学生的身份?
    沈无疾忙道:咱家没说这种话,你莫要胡说。
    在下别无它意,公公亦不要误会。洛金玉道,只是,太学藏污纳垢,在下不屑再去。而朝中狼虎环伺,在下亦不屑与之为伍。在下如今已无功名之心,只想报公公之恩,此后便归隐田居,做一樵夫钓叟,了此余生。
    沈无疾细长的眉皱了起来,盯着他看了许久,怒道:你说的什么胡话!
    洛金玉有些讶然地看他:在下
    先还说你未曾沮丧,如今却沮丧至此!沈无疾越说越气,不过就是关你三年,莫说你方才十九,便是你二十九了,三十九了,四十九了,又如何?关了三年便罢,你还不知足,还想将接下来三年,十三年,三十年,都一同赔进去?
    公公此言是为何?洛金玉不解地问。
    咱家是为何?咱家为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比琉璃瓦还脆的心肝儿!沈无疾横眉冷道,太学藏污纳垢,你便不读了,朝中狼虎环伺,你便不去了,若像你这般的清流人人如此,那百年之后,太学都是些什么热闹,朝中又都只有些什么人!你倒是独善其身了,谁又来兼济天下?
    洛金玉一怔,像第一次见识到沈无疾似的。
    若咱家与你一般,那咱家就该在去了势的当晚咬舌自尽!沈无疾接着喝道。
    洛金玉:
    沈无疾说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该,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两人沉默片刻,洛金玉道:公公高见。
    沈无疾不说话。
    我家破人亡,母亲为我而死,不孝子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得,实在是心灰意冷,只想了却残生。若非身体发肤,受之母亲,不敢自毁,我怕都无心求生。洛金玉道,公公好意,在下心领,却心意已决。
    沈无疾瞪他半晌,最终狠狠甩袖离去,在门外高声骂道:书呆子!
    洛金玉在屋内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良久出神。
    他的手曾生得如女子的手一般柔嫩,却不是值得自得之事,不过是因他母亲在世时总不让他做事。包子店不让他去帮忙便罢,在家时,连碗筷都不让他洗,笤帚也不让他拿,只盼他学有所成,叫他君子远庖厨。
    都说慈母多败儿,母亲却与人笑言,说这古话看来也有不对之处。
    可如今看来,却也没有不对。
    母亲慈爱,终于养出了他这么一个索命鬼来。
    她曾盼着他用这双手作出锦绣文章,答出状元头卷,却不料,他最终用这双手写出了詈骂小人的文章,将自己送进了牢狱,且害她送了命。
    牢狱生活苦,何况洛金玉是得罪了权贵进去的,哪怕沈无疾与君若清暗中打点,却仍不能护得他十分周全。
    洛金玉的手被上过刑,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手枷,十指隔着套入刑具,用力一拉
    还有其他明明暗暗的招儿。
    到头来,这双手连筷勺都难以拿稳,遑论握毫挥洒。
    当时提及要为沈无疾书府内匾额,亦是一时冲动,好在对方没有应了,否则洛金玉都不知自己要如何蒙混过去。
    洛金玉在屋内坐了好一会儿,忽又听得门响。
    他抬头看去,是那伶俐小宦官西风。
    西风年纪小,生得一张讨喜的漂亮模样儿,朝洛金玉弯着眼笑:洛公子,药喝完了吗?
    洛金玉点头。
    我叫人来收。西风招呼丫头进来收了药碗,又对洛金玉道,洛公子,你近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好许多了,有劳西风公公了。洛金玉道。
    能伺候文曲星,是西风的福气。西风嘴甜地说着,又道,其实干爹早和我提及,洛公子孝顺,想必要去拜祭洛夫人的。只是天冷,公子又在病中,还是别心急,等天儿好了,身子也大好了,西风陪您去。
    其实干爹完完全全没有主动提过这事儿。
    西风和他提起,他还白眼相对,嫌西风没事儿找事儿,大过年的晦气。
    西风觉得,靠干爹,自己是不会有干娘的,还是得靠自己。
    于是他先行一步来堵住干娘这头,省得干娘先和干爹提起,干爹却不懂何为委婉拒绝。
    西风以为,洛金玉这出了名的孝子,听了这话,必然有感于干爹的体贴入微,却不料,洛金玉听了,沉默半晌,道:不必,多谢公公美意。
    西风一怔:为何?
    洛金玉又沉默半晌,在西风以为他不会说出缘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道:无颜面对家慈。
    西风叹了一声气,很是怜悯的样子。
    洛金玉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他不惯于撒谎,有些心虚。
    也并非全然非此,只是在此之外,更有一点他不愿去的缘由他不想看到母亲的坟,若是看到了,就连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念想,怕也烟消云散。
    他得先得到一样东西,才好去起母亲的坟。
    一样能够招来魂魄,令白骨生肌,死人复活的东西。
    这是一种法术,也是一种禁术,相传深藏在宕子山上浮云观里。
    浮云观看似是一寻常道观,实则在山门内另有玄机,竟藏着一处修仙深谷。
    只是谷内收徒甚严,且规矩怪异,他们不看资质,只凭机缘。
    所谓机缘,便看能否得到自古得道者的遗物。得到了,方才说明此人与仙结缘,能入门下。
    数年前的洛金玉在古籍中看得此事,当时并不当回事。他乃太学生,奉孔夫子言,不信道,更不信玄。
    可是孔夫子不能令他的母亲起死回生,玄门才可一试。
    哪怕仅仅是一试,他也想要这一试。
    而他来到沈无疾府中,是因他听说,沈无疾曾得先帝欢心,赐了一样珍宝:彭祖小印。
    彭祖者,相传长寿八百余岁,容颜未老,是窥得了天机秘法方才有此造化,他的随身之物都是修真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洛金玉想要拿得此物,前去投拜浮云观深谷,伺机偷得禁术之法,复活母亲。
    6、第 6 章
    年三十,宫中张灯结彩,大摆宴席。
    这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的年夜,自然要大办精办,方不落新君脸面。
    这夜里百官齐集,后宫女眷们也会出席,沈无疾反倒不像平日里那样总着大红的衣帽穗子,他换上一身水绿色的锦服,连并冠子上的缨须都换了绿色的,取绿叶配红花的道理,陪衬贵人们。
    他在司礼监换了这身出来,一众同僚自是赞他气度非凡,簇拥着他朝外走去,一路说些趣话。
    直到了御花园,小太监踩着雪跑来,向各位大太监一一问礼,终了,对沈无疾道:一切都好,贵人们已逐渐入席,只是皇上那儿得您去请才好。
    还有半个时辰,过会儿再去请皇上。沈无疾道,诸位先去陪各位大人说说话吧。
    大太监们点头,相互使了个眼色,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朝殿内走去。
    托前朝曹国忠的福,朝野上下一度对宦官恨之入骨,恨不能剐肉抽筋。
    好在最后扳倒曹国忠一役中,沈无疾出了极大的力,这才力挽狂澜,救了这些不相干的宦官们一命。
    只是到底关系微妙,双方都在相互试探。
    沈无疾没去殿内,他打算慢慢走去皇上那边,却没走两步,便停下来,热情地笑道:佳王,喻阁老,君太尉,新年好哇。
    迎面而来的正是先帝的侄子佳王、阁老喻怀良与太尉君亓。
    前两位不论,第三位君太尉,他有一个族弟名君路尘,为太学学监,而君路尘有一子名君若清,乃洛金玉的太学同学。
    洛金玉因出言讽骂君路尘而被逐出太学,后蒙冤入狱。
    若说此背后无君太尉的手笔,沈无疾不相信。
    沈公公,新年好。
    这三位亦是亲热地朝沈无疾说着话。
    佳王正是风流浪荡的年纪,又正是这样的性子,此时朝沈无疾眨了眨眼,揶揄道:公公这个年,想必过得比往年如意。
    君亓问道:王爷为何有此一言?
    沈无疾也作洗耳恭听状。
    喻阁老年岁老,不若后生活泼,有些迟疑地望过去。
    佳王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得意一笑,压低声音道:公公还在这装样儿呢,本王可听说了,那洛金玉如今出了狱,进了公公府中,再没出来过。
    喻阁老努力凑着耳朵听了,茫然地露出老叟不知道这是谁,也不明白你们是个什么意思的模样。
    君太尉倒是捋须一笑,但也未曾说话。
    沈无疾作出不屑模样,道:大过年的,给我添晦气呢。
    佳王笑道:得了吧,沈无疾,跟我们这儿还装,好似满大京城谁不晓得你对人家洛大才子一片痴心当狗屎的事儿。
    沈无疾面露些许尴尬,欲言又止,好似被拆穿了说不得的心事。
    不丢人的,没事儿。佳王宽慰他,你这还是出了名的读书人呢,掉你个脸面,不是应当的吗?本王前些时日捧个勾栏小倌儿,还被甩脸子呢,本王不也看得开?
    沈无疾:
    佳王那是看得过开了,他原定王妃于婚前和穷家表哥私奔,不得不谎称王妃急病而逝,捧了个牌位过门;不多久,爱妾与王府侍卫有染得孕,不得不暗中打死,谎称又是急病而逝。
    如今他看开了,不爱女子,改宠小倌。
    却不料,金也送了,银也送了,到头来,那小倌跪着哭着,说自个儿心不甘情不愿,是被卖进来的,死也接受不了男子。
    佳王见沈无疾不说话,继续劝慰:这洛金玉如今无处可去,落得你手里,还不听凭你的拿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大好的机会啊。
    沈无疾尚未说话,君太尉便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沈公公一看便是怜香惜玉之人,何况,他与洛才子又哪来的仇怨,不过只有久求不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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