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气晴朗,少年照常地从演武场赶回来,为母亲侍奉汤药。
丫鬟说长公主的情绪越来越稳定,甚至还出门逛了市集,买了些小物件……
闻言,少年心中欣喜了不少。
用完膳,少年照例陪她坐一会儿。女子眸光专注而温柔,她慢慢地绣着一绢手帕。
“望予,今日我在市集上见到了一个烧饼摊,食客都说那是宴都做得最好的烧饼。”她停住了针,抬眸笑道,“我便买了一个,带回来给你尝尝……”
少年一愣,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纸包,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这是母亲那么些天来,第一次想到他。少年的眸子闪亮亮的,像是清晨剔透的朝露。
陆望予站在旁边,看着少年眼中藏不住的喜悦,胃却在翻滚,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火烧灼了一般。
他仿佛已经尝到了那烧饼的味道,香脆酥软,还带着一丝苦杏仁味。
少年接过纸包,慢慢地展开包裹。
突然,时间像是停住了一般,女子手中的线,窗外的鸟鸣,阳光中轻盈飞舞的尘埃,一起停住了。
只有少年还在慢慢地,一层层地拆着手中的纸包,他认真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精巧易碎的珍宝。
其实他并不喜欢葱油的烧饼,但只要是母亲给他的,他都会乖乖听话。
烧饼的气味传来,涌入了陆望予的鼻尖,他的胃开始隐隐抽痛,一种恶心的感觉直冲上来。
“我要吃么?”少年突然抬头,眼神清澈。
他举着手中的烧饼,又问了陆望予一遍:“你说,我要吃么……”
陆望予慢慢地压抑着恶心,他尝到了口中充斥着的苦杏仁味,也尝到了舌尖传来的铁锈味。
“为什么不呢?”他慢慢地笑着,对少年缓声道,“你吃了,不是吗?”
破阵之法,便是不闻不问,便是漠然旁观。
少年笑了笑,他开始小口地咬着烧饼。
他毫无知觉,一口一口地吃下饼中藏好的鸩毒。
饼落地的瞬间,女子绣着花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
但她依然非常平静,非常温柔地继续绣着牡丹。她丝毫没有理会,那个摔倒在地,吃下自己亲手下的毒的孩子。
一朵牡丹终于绣完了,女子将线头咬断,放好针线,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她的孩子。
少年正在艰难地往外爬,他想要唤人来。
来人,救救她!救救她……
女子却很温柔地将他慢慢扶正,她没法将他扶到床上,便只能让他靠在床榻边,面对着红檀的桌子。
她终于像个母亲了,很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鬓发,她终于好好地,与她的孩子待在一起了。
“望予,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该去找你的父亲了。”
她露出了一丝女儿家的娇憨,又像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大晟长公主,那只陆将军捧在掌心的金丝雀。
“他一定等急了……”
陆望予眸中充满血丝,泪水止不住地从他眼中淌下。他微微启唇,可除了鲜血以外,却发不出一个字……
母亲,求你……
我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撑起将军府了……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啊……求你……
求你,不要放弃。
少年的瞳孔里,倒映着他母亲忙碌的身影。
轻描眉,淡扫妆,她就像是即将见心上人的闺阁小姐,眸中是急切的欣喜。
一生雍容华贵的大晟长公主,定远将军最爱的妻子,他的母亲。
她就这样,从容地悬了三尺白绫,在少年绝望凄厉的眼神中,赴了死。
少年挣扎着,想要救下她。
他倒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向那个方向,隔着朦胧的泪眼,却眼睁睁地看着凳子倒塌。
那双精致小巧的璎珞鞋,这样悬在了他的眼前。
毒性开始发作,他的眼前开始模糊,口鼻中不断溢出鲜血。
他近乎要流尽这一生的眼泪。口中嗬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呐喊,祈求着。
母亲,求你,不要放弃。
求求你,不要放弃我……
最后,少年的世界还是陷入黑暗,那时他不知道,醒来后等待着他的,是更绝望的深渊。
场景再次定格,陆望予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他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而非戏中人。
他很好地坚持了破阵的原则——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铁石心肠,不过如此。
陆望予咽下满嘴的苦杏仁味,毫不犹豫抬腿离开,他推开了房门。
但在出门的那一霎,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无论是少年的他,还是如今的他,都能理解母亲的想法,她接受不了,便选择逃避,选择放弃。
但理解不代表认同。
他理解母亲想要带着他一同死去,也能理解她最后下的,却是一种慢性的毒。
她想要杀他,却又慈悲地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她将他的生死交给天意来定。若是丫鬟来早些,他便能活,来晚些,他便殒命。
若是他们都死了,确实能从这苦海中解脱,再也不用听流言蜚语,不用去面对阴谋诡计。
但是,他们却会将定远军的十万将士,生生推下火坑,送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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