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欢喜极了,觉得生病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唯一的遗憾是,她有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叫雁鸣,在她出生那一年走丢了。父母二叔一直没放弃对他的寻找,可是人海茫茫,并无踪迹。
这是一家人的痛,从她有记忆开始,只要听到哪里有疑似雁鸣的人,爹爹都会立马赶过去确认,甚至还为此错过乡试。
娘亲在家里设了佛龛,几乎是日日祈祷,希望雁鸣还在人世,还能找回来。
雁回曾无意间听到邻居说,这么多年找不到,多半是死在战乱里了。
她不希望是这样,因为她不想让爹娘难过。
爹爹一直做西席,教人读书。回到家里,也教她识文断字。
七岁那年,爹爹告诉她,他准备参加乡试。
雁回知道乡试,通过了乡试就是举人,举人之后是进士。听说举人就有做官资格了。她想象不出爹爹当官是什么样的,但还是击掌夸赞,一脸的期待:“好啊。”
爹爹摸了摸她的头。
乡试每三年一次,在八月举行。爹爹有真才实学,对这次乡试也有信心。
但他没能活着参加乡试。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京城有放河灯的习俗。清水巷里好些人都去附近的镜花河放河灯。
雁回也想去凑热闹,就央求爹爹带自己去看。
爹爹初时不肯,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
“可以是可以,不过只能咱们两个去。”韩靖笑了笑,“正好这段日子一直读书,不妨出门放松一下。”
“娘和二叔不去吗?”
韩靖耐着性子给女儿解释:“你娘近来需要静养,二叔腿脚不好,不到人多的地方去。”
雁回点一点头,她知道,娘怀孕了,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韩家距离镜花河不算太远,可是对于七岁的她而言,也绝对称不上近。
还没到达目的地,雁回就走不动了,抱着爹爹的袖子,不肯再走。
韩靖无奈,只得蹲下来,背着她前行:“再过两年,就背不动喽。”
雁回咯咯直笑:“能背动。”
怎么会背不动呢?爹爹这般高大。
镜花河放河灯的人极多,很热闹。雁回被爹爹护着,并不害怕,反而还隐隐有些兴奋。
直到她后脑一痛,不知道是谁,拽着她的头发。她瞬间流下泪来,扭过头看,见是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
被她发现了,他还冲她做鬼脸。
雁回气极了,立刻告状:“爹爹,他欺负我!他拽我头发。”
韩靖当即皱了眉,女儿临出门时,新给她扎了小揪揪,这会儿明显散乱了许多。他知道女儿没撒谎,就对小男孩说道:“你怎么能拽别人头发呢?这样不对……”
他话没说完,小男孩就哇的一声哭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韩相公。怎么?自己没儿子,就拿别人的儿子撒气?”
这小男孩的父亲,韩靖也认得。
韩靖恚怒:“你——”
雁回有些怕,悄悄往父亲身后躲。
可那个人眼尖,已经看到了她:“哦,还把这个野种当成宝贝!”
“野种”两个字委实扎了韩靖的心,他立刻怒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最清楚。不,你媳妇最清楚。你这女儿,可有一丝一毫跟你相似的地方?”
女儿容貌不像自己,韩靖嘴上不说,可心里并不是毫无遗憾。他脸色当时就有些不对了。
偏生那人还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极其同情的样子:“算了,看你可怜,也不跟你计较。”
韩靖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动作过大,那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似是不敢置信:“好啊,你敢跟我动手?丑事你媳妇做得,我说不得?”
雁回怕极了。
他们在镜花河边看花灯,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失足跌落河里的。她吓得直哭。
好在今天河边人多,有人救起了爹爹,还在他胸腹处一阵按压,吐出来不少水。
而那个人早就趁乱离开了。
许多年后,雁回都还记得这个夜晚。爹爹穿着湿透的衣裳,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家走。
那天晚上,爹爹的手很冷,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冷一些。
她不像出门时的兴高采烈,心内满是凄徨无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似乎要离她而去了。
当天夜里,韩靖就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
大夫说是受寒,肺里积了水。
韩靖连日读书,身体一般,感染伤寒,又伤了肺。连着喝了几天的药,不见好转,反而有渐渐加重的趋势。
爹爹没说自己是因何落水,只说失足。
雁回害怕而后悔,如果那天晚上,她没央着爹爹去看河灯就好了。
可这世上并没有如果,爹爹到底还是没能撑下去。
娘亲伤心过度,小产了。雁回那个时候还小,不知道血山崩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娘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她怕极了,她害怕温柔敦厚的娘亲也像爹爹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七岁那年,她没能迎来弟弟,没能有一个考中举人的爹爹,而是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她从最让人羡慕的小姑娘变成了人人见到都会叹息一声的小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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