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仁斜靠在巧匠特制的宽大圈椅上闭目养神,只是放在肚皮上,那急捻玉珠的手泄露了他此时心情并不平静。
“城主大人,现在已过戌时,将近亥时了,桌上的菜羹都凉了,沐姑娘还没有到,她会不会……”
郝大仁伸出一指,左右一摇,止住侍卫的问话:“菜凉了,端下去重做。莫多问,就当是宴请寻常客人。”
侍卫诺诺退下,督促着几个仅存的,魂不守舍的侍女撤走菜盘。他看着白玉琢成的杯盘中清一色素菜素酒,忍不住暗暗抱怨道:“寻常客人?沐家这姑娘,算哪门子寻常客人!”
墙角漏壶水声点点,壶中漏箭随着光阴流逝,缓缓上升至亥时刻度,郝大仁睁开眼,重重吐出口浊气,自觉半生以来,除了向李家求亲那日,再没有过其他女人让他如此焦急过。
难道真的不准备赴约了……郝大仁睁开精光隐隐的细眼,手中蝙蝠纹青玉珠越转越快,他也在怀疑着,毕竟沐扶苍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绝非庸脂俗粉,该有的城府与狠辣,一样也不缺,以她的出众才智,完全可能做出暂时回避他的举动。
可恨啊,可恨沐扶苍一个豆蔻少女,竟压得一群仆役护卫、武功好手服服帖帖,而他经此一劫,手头力量骤减,在家族支援到来前,若以硬碰硬,竟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富商女!
郝大仁把玉珠往地上一摔,玉珠骨碌碌地迸溅四散,声音不绝,让凌乱的房间更添一份狼狈。
他把眼光从玉珠上挪开,抬起眼皮,怔怔地注视着墙上扯去一半的残画,突然怒火炽起,将面前桌几一脚踹翻!
郝大仁平时素来自持城府深沉大智若愚,当为第一流的人物,此时却疯癫般锤、砸、打、踹,不能自控,和乡间小路上赌输了谷子的泥腿子别无二致。
失势的日子,不好过啊!
“大人!”侍卫紧张且兴奋地一路快跑前来报信,迈进房间,当头撞见郝大仁的反常举动,不由一缩脖子,犹豫道:“城主,大人?沐,沐姑娘到了。”
郝大仁重重地喘几口粗气,腆起肚皮,伸手正正衣冠,又是一副风轻云淡威严内敛的好样子。
“我这就去见客。酒,都准备好了?”
“都备齐了,上桌前,小人会再检查一遍,您放心。”
“嗯,去告诉他们,脸上都给我藏好了,她可不是院子里的妓,家里的妾,好糊弄,事成前一点痕迹都不许露出。”
侍卫连连应声,心里冷嘲道:“谁敢把她当个妓子,当个床上的婆娘?分明京城来的母大虫,说不得要吃人的!”
城主府剩余的侍卫们皆按沐扶苍要求站在城墙上充样子过的,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完整沐扶苍是如何孤身应对来犯狄军,诈退乌停,较起只会咆哮的郝大仁,拔腿就逃的程万里,她才配英雄豪杰之称。更添沐家家丁威猛,伙计胆大,就是相貌寻常的小丫鬟也别有气魄,当着城主的面不敢说,一个个心里早对沐家生出敬畏。
敬畏混合着劫后余生的乏累,添上“宴请”带来的兴奋,又偏要强行按捺住情绪,侍卫们大都神情古怪,举止生硬。
碧珠跟在沐扶苍身后,昂首阔步向前迈,嘴里念叨着:“乌停不是早没影儿了吗,他们这是做什么?活似死了自家独生子。”
沐扶苍含笑低声道:“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慌乱,不要叫出声,学他们僵住脸也行。”
城主府甚大,加上地处偏远不顾忌讳,搭建任性,比沐扶苍在京城的院子还显得阔气些。沐扶苍和碧珠足下不停,闲聊完又欣赏左右景色,直到碧珠开始疑心下人在带她们兜圈子时,这才堪堪到了宴客大堂。
到了大堂,足足等了三刻时光,郝大仁方前呼后拥,姗姗来迟。
原是奖赏有功之人的犒劳宴,加上白日里才了结兵灾,人困马乏,事端纷扰,沐扶苍迟到些本算情有可原,郝大仁与她互相行过礼,却拢起手,慢条斯理道:“沐姑娘来迟了,当罚。”
旁边早有一个颤巍巍的惨白侍女用小银盘托着三杯酒,递到沐扶苍面前。
碧珠微感惊异,抬头扫了郝大仁一眼,看他拿捏架子的样子和梁鸣扬这等官老爷分毫不差,暗道:“呦,莫非几个时辰前那个央求小姐出主意救城和抖着给侍卫扶出来的‘郝大仁’是他同胞兄弟不成?刚靠着小姐捡回一条命,这就开始抖威风劲压人了!”
沐扶苍闻见酒杯中传出浓浓酒香,推辞道:“重孝在身,不能饮酒,扶苍以茶相代,谢过城主好意了。”
“哦——”郝大仁拖长声音:“沐姑娘成日四处奔波,想不到是戴孝之人。去,吩咐后厨准备素酒。沐姑娘,先用茶吧。”
郝大仁状若无心,斜靠在椅子把手上,一边品茶一边与沐扶苍讲话:“令尊令堂何时过世?哦,去年,却是新孝,节哀,节哀。”
“家中长辈放心你一人来衮州……女户?原来如此,一个姑娘,身后无人撑腰,不容易啊。”
……
碧珠听得憋气,低头把面果子用指尖掐爆了出火。沐扶苍则随着郝大仁问话,或浅笑或叹息,好像没听出郝大仁话里话外打压之意。
郝大仁身坐主位,远远看见对面侍女捧着酒壶行来,直起身,对沐扶苍和蔼道:“沐姑娘以后便无此等烦恼了,有我郝家在,不敢说横行衮州,但绝无人敢再为难你。”
碧珠又是一阵惊异抬头,她不信郝大仁会好心好意,怜惜弱小,而这打一棒槌给一甜枣的做法确似是想招徕沐扶苍。她瞪大眼睛要看郝大仁究竟目的何在。
却听郝大仁道:“沐姑娘虽有诸多惊世骇俗之举,但我郝家却是族风宽厚,甚能容人,加之鸣钟食鼎,积代衣缨,不是一般人家能比。”
郝大仁突然话题一转,从贬低沐扶苍到夸耀郝家身价,碧珠明白了郝大仁是在指望着小姐嫁进郝家,把头一低,眼角一弯,才要偷笑郝大仁异想天开,忽地凝住了表情——不错,郝家堪称地方一霸,衮州豪族,虽然赶不上京城贺府等等大员家世高贵,但若肯舍得一个周正些的家族子弟,娶沐扶苍为正妻,那就是沐扶苍结结实实高攀了!难怪郝大仁说话阴阳怪气!
郝大仁明示暗示郝家不会过于苛责女子品行,嫁进郝家,既有了庇护,也不会失去自由,如果相公再争气些,不,只要沐扶苍一直要强敢拼,定能把相公提携上去,自己起码得个敕命夫人。
可是,有哪里不对啊,大大的不对。碧珠摸摸胸口,觉得一口气堵得慌。
沐扶苍闻言,端着茶杯起身敬郝大仁:“郝城主果然有气魄,扶苍正有一事欲与城主大人合作,只不知如何开口,现得此承诺,我便可放心一说了。”
碧珠压下心事,侧耳倾听小姐的应对,却有一阵细弱“哒哒”声传来。她视线左右一扫,发现端素酒而来的侍女表情惊慌,身上一阵阵的颤抖,引得酒壶与托盘碰撞做响。
灭城危险才过,难免有侍女惊恐未定,碧珠才要拨开眼神,余光中忽见久立身侧的侍卫快步上前,接过酒壶,并对侍女露出一个极凶狠的眼神,示意她马上离开。
侍女固然表现不佳,但小姐一个未婚女子,又是在宴席中,如何由得一个大男人近身服侍?这岂不是更大的失礼!碧珠直觉有问题,假作捋发,偏过头,把眼珠滴溜溜转回去,再仔细一看,手上不由一紧,把好端端的秀发扯下四五根来。
那把酒壶,她认得!
沐扶苍不理会周围暗流涌动,只举杯向郝大仁笑道:“区区女儿身,平素多为人不屑,总算以今日事洗脱柔弱之误。扶苍不敢独占功劳……”
郝大仁神色不动,腰却微微一挺离开椅背,望向沐扶苍的目光隐现锐利。
“只愿城主为我证名,免得众商回城后,有小人信口开河,将此大功轻飘飘勾销。”
“我一向有恩报恩,爱憎分明,城主肯在危难时将重任交与,同涉险境,实是伯乐相逢,知遇之恩,小女子不胜感激,但愿极尽己力,供城主驱使,让末云城繁华再现,更上层楼。”
碧珠听得呆住,心道:“小姐在胡说什么,明明是我们救了末云城与他郝大仁,凭什么将功劳分给他?还要上赶着与他合作?白白给个大便宜!”
郝大仁看着侃侃而谈的沐扶苍,两瓣肉脸慢慢一分,咧出个笑容:“沐姑娘好志向,来来,上酒,我敬巾帼英雄一杯!”
侍卫听得“巾帼英雄”四个字,把壶一倾,满满倒了一杯清酒递给沐扶苍。
真的是那把壶,那个倒法,碧珠攥着头发,手心的汗把发缕打湿,她真想尖叫着把酒杯打翻,但是忆起沐扶苍路上的交代,把自己的冲动硬生生控制住:“小姐早已料到郝大仁不怀好意了吧?这九曲鸳鸯壶是小姐重金买来,前些时日又亲手交给洪夫人,她不会不识得厉害,把酒喝下去。”
碧珠正忐忑时,冷不丁眼前一暗,竟是侍卫又倒一杯酒,大手一扬,递给了她!
一百四十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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