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去见见他。”
他的声音里好似藏着过分沉重的情绪,那是潜藏了多少年的遗憾。
逐星把饼干塞进嘴里,乖乖地跑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带着她,撑着一把如夜色一般浓厚如墨的大伞,走出这间院子。
他本该,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再一次见到这个人。
可当他真的走进那间属于他的养父——慕羡礼的院子里的时候,他站在被雨水冲刷,浮起浅苔的台阶下,望着那紧闭的窗棂间透出来的光芒时,脚下却好似生了根,令他始终没有办法再移动一步。
逐星感觉到,他冰凉的手在握着她的这个时候,指节开始不自禁地收紧。
捏得她生疼。
但是逐星没有说话,透过院子里笼了玻璃罩子的灯光,逐星望见了他苍白的侧脸。
她一直静默地守在他的身旁,看一眼那个透出莹白灯光的屋子,又望一眼院子里的颜色昏黄的路灯。
雨水顺着伞檐不断地滑落下来,微冷的风吹得她衣裙上的流苏来回晃动。
直到,那扇门打开的瞬间。
逐星猝不及防的,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恍惚之间,脑海里许多有关于这样一张慈和面庞的记忆涌上来,那一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平漾苑里。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身着明黄龙袍,梳着整齐发髻的帝王负手而立。
那样一双眼睛里,透露着身为帝王的几重威严,也散落出几分从书本里浸泡出来的温文清傲。
那样的一张脸,在逐星的眼中,渐渐与这位忽然推门走出来的中年男人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不一样的是,当年的帝王留有稍长的胡须,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胡须剃尽,连头发也修理得很短。
“云殊?”
此刻的慕羡礼根本看不见逐星的身形,他只看见慕云殊撑着一把大伞,却半边都移去了他右肩更多的地方,却淋湿了自己左边的衣襟。
可在他的右边,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撑伞也不好好撑!”慕羡礼有些责怪似的说了一句,连忙向他招手,“别傻站在那儿了,快上来。”
但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
他就眼见着自己那个沉默着立在雨幕里许久的儿子,忽然双膝一弯。
竟就那样跪在了他的眼前。
黑色的伞送他松开的指节里掉落在了地上,雨水打在伞布上,发出更加清晰的脆响。
逐星也没有防备,她回神的时候,慕云殊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此刻,他就在她身侧,却是跪在那儿,跪在那个站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的眼前。
“……云殊?”动了动手指,逐星望着他,一时怔住了。
“慕云殊你这是做什么?!”
慕羡礼没有料到他这忽然的动作,他眼中明显有所震动,错愕过后,脸上又有了几分薄怒,他刚想走下阶梯,却听见慕云殊忽然开口唤他,“父亲。”
慕羡礼听见他说,“您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
或许是那一刻,慕羡礼在他眼中看到了诸多复杂晦暗的情绪,又或许是慕云殊那样郑重的语气令他刚要迈出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再挪不动一步。
然后,他就看见慕云殊在如倾的雨幕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俯身,手掌贴在了泥土雨水里,额头重重地抵在地面,磕了一个头。
而这一刻,逐星盯着慕云殊的背影半晌,她也忽然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对着那个站在台阶上,一时无措的中年男人,也如他那般,是那样认真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即便,慕羡礼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影。
如此往复,逐星跟着慕云殊,对着慕羡礼磕了三个头。
在慕羡礼看不见的地方,这个一瞬憋红了眼眶的年轻男人,抿紧嘴唇,眼睫里有泪水混合着雨水,淌过他的脸颊,滴落无痕。
有许多的话,慕云殊在此刻,都想说出口。
譬如是这千年来,他所有的悔,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与绝望……
他都想讲与他的老师听。
他是那样怨恨自己,没能保护老师,没能好好地与那么多的人一起,去守住魏国。
慕云殊无法忘记他的老师引剑自刎后,坐在那张冰冷龙椅上,脊背直挺,犹如劲松一般的模样。
他没有办法忘记,画学四年里,这位北魏的帝王,给予他的诸多教诲,又如长者一般,教给他做人的道理。
他也没有办法忘记,在应琥先斩后奏,将所有关于赈灾款的罪责按在他的父亲身上,并制造出他的父亲与山匪反目,最终为山匪所杀的所谓“真相”的第三年,不顾应琥屡次明里暗里的阻拦,坚决为他的父亲平反。
虽然应琥最终,推了旁人来做这替死鬼,也隐没了诸多罪证,但慕云殊,仍旧感激他的老师。
老师他什么都好,就是太相信应琥。
慕云殊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让老师看清应琥的真面目,他也一直为之努力着,可谁料,当老师真正看清应琥的时候,也是他作为亡国之君而自裁的时候。
应琥太狡猾,藏得也太好。
恨只恨,慕云殊当时年少,根基尚浅,没有办法从应琥手里拯救将颓的北魏,也没有办法留住老师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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